我自蓬莱(56)
他展开一方帕子,向姚黄伸出手来,丹青树树皮新鲜而辛香。
姚黄伸手拍向自己的额头,将树皮接了过来。
“差点忘了这个。”
他让谢苏给自己割些丹青树的树皮,是为了制成香料,凝神静气,缓缓他的头痛,也能助眠。
这时谢苏把树皮拿出来,倒让姚黄想到了另一件事。
他走进谢苏的房间,往香炉之中添了些能够助眠的香料。
谢苏身上有伤,虽然敷了伤药,但那药只管治伤,有青鬼剑的剑气影响,伤药的镇痛效果便不大灵光,谢苏今夜怕是睡不好觉的。
一切停当,姚黄便顺着来路离开了,他所经过之处,兰草芳花皆似在微风中轻轻招摇相送。
谢苏将牧神剑解下,低头凝视那暗金色的剑鞘。
这两年间,他时常这样轻轻抚过牧神剑,也时而握住剑柄,想试试自己能不能将牧神剑拔出来,或是透过牧神剑,想象自己将来佩剑的样子。
牧神剑是明无应的佩剑,谢苏只知道这柄剑是天下第一的神兵,能引九天风雷,但牧神剑的来历如何,又是怎么到了师尊手中,他其实一概不知。
不仅谢苏不知道,连姚黄都不知道。
可是直到今天,谢苏才真正看到这柄剑意味着什么。
在林中时,他清楚地看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在牧神剑上,几乎无法挪开。
那些目光之中有敬畏,有震撼,还有渴慕。
这样一柄无比强大无比珍贵的剑,恐怕对于仙门绝大多数修士来说,都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得到它。
而师尊却是轻描淡写地就把牧神剑留给了他。
两年来,他就这样背着剑在山中修行。
此刻牧神剑在他掌底,似有浩瀚剑意隐而不发,与他心意相通。
至于肩上的伤,谢苏倒是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只是到了夜间就寝时,他左肩被姚黄裹得如同粽子一般,连胳膊都几乎动弹不得,光是脱去身上的衣服就花了不少功夫。
最后还是牵动了肩上的伤口,尖锐刺痛一瞬袭来,令谢苏轻轻皱眉。
姚黄为他裹了数层丝绢,但青鬼剑造成的伤口非同小可,仍可见丝绢之上有淡淡红痕,是有血洇出。
看着这道剑伤,谢苏便回忆起了鬼脸的剑路,这是他第一次跟外人交手,生死迫近之时,若不想输,就仍该向前。
继而又想起了那柄银光闪闪的青鬼剑,以坚冰淬火九次,锋刃之中自带一股逼人的寒意。
凡用剑之人也大多爱剑,谢苏还没有自己的佩剑,因此刚见叶天羽时,目光便被他手中的青鬼剑给吸引去。
这柄剑是叶天羽母亲的遗物,被叶沛之随手毁去的时候,叶天羽双目中那种痛彻心扉的情绪,却正好被谢苏看到。
如叶天羽这般骄纵桀骜、目下无尘的人,母亲的遗物被毁,一样流露出这样的神色。
华歆虽然畏惧叶沛之,却对叶天羽很是维护。而叶天羽虽然跋扈,但对华歆又与别人不同。
叶沛之的冷酷严厉,殷怀瑜的不怀好意,杨观的焦头烂额,全被谢苏看在眼里。
他自己是一个没有来历,原本也不知去处的人,最初来到蓬莱山时,姚黄虽然不说,却好像有些担忧他长成一个无心之人。
两年时间过去,谢苏也不知道这有心和无心之间,究竟以什么来判定。
而今日这些人的种种情态,看在谢苏眼中,却让他明白了一件事。
一个人会说什么样的话,会做什么样的事,大多时候都被自己的身份所束缚。
譬如鬼脸是叶天羽的护卫,叶天羽要他杀人,不管他敌不敌得过对方,鬼脸只能提剑来上。
殷怀瑜是沧浪海的人,所以有意在谢苏和叶天羽之间挑拨。叶沛之是无极宫的掌门,叶天羽做事莽撞,他就不得不给出一个交代。而杨观身为学宫祭酒,哪边也得罪不得,所图者不过大事化小和和气气。
一个人生在世上,总是要陷于许多种关系之中,也因此,身上的束缚便一层一层地叠上来。
真正能洒脱自在,逍遥于人世间,是太难的一件事。
谢苏看着自己腕上的玉玲铛,好像忽然明白了两年前在竹林深处,元徵为什么要对他说那句话。
明无应将他带回蓬莱收作徒弟,是为他担了一份很重的因缘。
而因缘,是世上最快的剑也斩不断的东西。
第41章 放鹿青崖(六)
谢苏这一夜果真没有睡好。
肩上伤口的痛楚并不算十分难忍,但伤口中那一道冰寒之气却需要经脉中的灵力慢慢化开,令他周身都没有和暖之意。
倒是时间一久,连指尖都冷得有些麻木。
谢苏阖上双目,心中想起了自己刚学剑的时候。
师尊虽然把牧神剑交给他,但在最初,以谢苏的修为,即使是不出鞘的牧神剑,他也操纵不了那苍茫磅礴的剑意。
然而学剑终究是没有捷径的。
谢苏每天负着牧神剑修炼,既是学习如何使用牧神剑的剑气,也是在逐渐尝试如何调动身上的灵力,与牧神剑一分一毫地相抗下去,以此来磨炼自己的剑心。
牧神剑的剑意浩瀚如汪洋大海,谢苏就像是海上一个孤屿。
海潮席卷而来时,他会被短暂的淹没。待那剑意短暂退去时,他又重新现身。
只是每一次相抗过后,露出水面的部分好像就会多一些,谢苏脚下的立足之地也更坚实一点。
人挑选剑,剑其实也在挑选人。
这是因为名剑有灵,若是持剑之人的心智不坚,对战的时候招未用老,剑心就已经先消磨殆尽。
剑还没有认输,人就已经认输。
再如何声震天下的名剑,落到这样的人手中,也不过是一块废铁了。
而以牧神剑的强势,谢苏若是稍微有些软弱或者放弃的念头,便会成为牧神剑的附庸。不是人操纵剑,而是剑操纵人。
以这一点来说,其实谢苏以牧神剑作为习练之剑,实在是凶险之极。
可是获得的好处也是难以估量的,好比美玉良材,也需要金刀琢磨。
剑心既成,谢苏挥动牧神剑,剑风激荡,惊动一天烟岚。
收剑时,谢苏回头,似看到明无应的青衫隐没。
直到那一日,他才算是真正踏上了修炼之途。也因此,那一日的长风碧空,烟岚霞霭,一同载入他心中。
回忆仿佛历历在目,谢苏微微挪动左臂,右手伸过去,轻轻拨弄着腕上的玉玲铛,合着房间里水沉香静谧的香气,终于有了些许睡意。
这一夜,月明星稀。
微风拂过水面,月亮在水中的倒影亦轻轻晃动。
湖畔的销明草银光点点,映在半月小湖粼粼的涟漪之上。
午夜之后,姚黄却是去而复返。
谢苏白日里受了剑伤,夜间或许会发热,他有些担心,所以在入夜后悄悄来探看。
他不想惊动谢苏,所以脚步放得很轻。
姚黄一面顺着小径走向半月小湖,一面在心中想着殷怀瑜这个人,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找个机会去探查一下。
今日在林中发生的事情虽然是碰巧,但姚黄总觉得不大安心。
可是山中与学宫之间隔着明无应下的禁制,姚黄的一些术法便施展不出来。
那殷怀瑜机敏得很,若想使个法子监看他的动向,须得做得滴水不漏。
可要是这样,自己就非得知会主人不可。
有时姚黄觉得,这些仙门之间明里暗里的东西,明无应看得一清二楚。
他不卖任何仙门的面子,对于一些细微手段也视而不见,其中的原因其实是一样的。
固然是因为他生性如此,逍遥自在,最忌束缚,也是因为想要挡掉各大仙门释出的善意和隔绝他们的暗中查探一样,几乎是不可能的。
而无论哪一种,蓬莱都终究会失去这一份难得的清净。
这事一时之间难以决断,姚黄摇了摇头,将心中的念头暂时搁下,打算另找个时间向明无应提起。
他今夜过来,是打算看看谢苏伤势如何,睡得怎样。
只是姚黄刚刚走到半月小湖边,只是抬头一望,就呆立在原地,脸上有一种极为诡异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