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蓬莱(193)
两人一触而分,各自退后,打量着自己的对手。
这一下交手险之又险,巧妙无比,却无人受伤,不像是搏斗之中的神来一笔,而像是无数次交手拆招,自然而然熟极而流的默契。
谢苏心神巨震,几乎不敢相信。
天井另一边,黑影伸手摘下面具,露出一张俊逸面容,是异于中原人的相貌,锐利桀骜,此刻却露出了一种完全无法形容的神情。
“……谢苏?”
谢苏手指轻颤,摘下脸上面具,就看到贺兰月冲了上来,一把将他抱住,在他背上狠狠凿了几下。
耳边则是贺兰月激动哽咽的声音:“你竟然没有死,你真的没死!”
谢苏眼眶发烫,轻轻地吸了几口气,勉强将声音压抑至镇定。
“我身上伤还没好,你再打我,我要吐血了。”
贺兰月闻言连忙将他放开,只是一只手还牢牢把住谢苏的肩膀,仿佛非得拉着他挨着他,才能确信眼前的人真的是谢苏。
他将长刀缚回背上,伸手在脸上胡乱一抹,这才认真端详谢苏,见他身上气息流水一般连绵,修为更胜从前,又回忆起方才交手时谢苏的身法,已经知道自己上了当,故意板着脸问:“你哪里受伤了?现在吐个血给我看看?”
谢苏见自己被揭穿,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贺兰月在他肩上一拍,这才放手,哼了一声:“死去活来一场,别的没学会,倒学会骗人了,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谢苏却是真的忍不住了,笑着说道:“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
贺兰月豪气万丈地一挥手:“随便啦!”又伸手碰了碰承影剑的剑鞘,问道:“谁给你打的剑鞘?”
谢苏看了看承影剑,这剑鞘是后来换的,贺兰月自然没有见过。
“你知道逐花楼吗?”谢苏答道,“这剑鞘就是逐花楼的楼主赠给我的。”
“知道,不过是后来才知道的,要不然我也得去那个楼里大闹一场,不管谁买走你的剑,我都得抢回来。”
谢苏低下头,笑了笑。
贺兰月一摸下巴,又道:“再后来听说明无应万金一诺,把承影剑给带走了,等等……我真傻!他取这剑是不是跟你——”
“是跟我一起。”
“——做聘礼的?”
贺兰月全没听到谢苏在说什么,连连摆手道:“这怎么能行?承影剑本来就是你的,就算他帮你拿回来,那也还是你的。”
谢苏一早知道自己十年前闯了天门阵,世间很是流传着几种奇妙的说法,反正不管哪一种,都跟明无应大有关系。
可他才刚刚见到贺兰月,就冷不丁听到他这么说,窘迫之余,更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而贺兰月说起这话的时候十分自然,又让谢苏从心底感到一阵轻松。
他正要开口做些解释,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似笑非笑的声音。
“嗯,有道理。”
谢苏目光一动,看到不知何时,明无应已经站在那扇琉璃门外,正回望而来。他脸上并没有戴着面具,神色中掠过一丝笑意。
贺兰月也已经看到明无应,又看了看谢苏,倒不算惊讶,只是眉毛一挑,不知道又想说些什么。
明无应隔空点了一下:“你要找的人,再不追的话就跑远了。”
贺兰月回头,看到小乞丐缩着身子,早就一点点向走廊深处挪去,大步上前将他捉了回来。
谢苏问道:“你为什么要抓他?”
贺兰月道:“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
谢苏早知道贺兰月讲起故事来行云流水,那是切也切不断,十年之后,他还是一样的性子,不觉一笑,让他长话短说。
“好吧,”贺兰月将小乞丐抓到自己身前,“我做的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生意,有人雇我查桃花疫的事情,我才跟上了这个小乞丐。”
贺兰月也是学宫出身,他若是想进哪个仙门,做一峰长老,也不算难事。但他生性自由,进入那些规矩极严的仙门自然不作考虑。
他这十数年的经历,也堪称跌宕,充满奇遇,最后择了一处落脚之地,却是金陵。
金陵城中那些仙门多有滥竽充数的,遇到棘手的事情,只好在黑市上请托他人完成。
贺兰月在这一行里算是很有名气,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简单利落,来去自由,倒是很符合他的性子。
此次金陵城中桃花疫来势汹汹,有人雇请贺兰月查桃花疫的事情。
他跟着狗六儿进入了醉月楼,到了这处天井,却发现狗六儿消失了,心知是此处有什么自己未曾察觉的机关,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在屋檐之上稍候了片刻,果然见到狗六儿从帷幔后的暗门钻了出来,还带了一个人出来。
这人也就是谢苏。
贺兰月说话还是向从前一般夹七缠八,谢苏理顺事情经过,却发觉还有一重要之处,贺兰月全然没有提起。
查桃花疫的事情,为什么要跟踪一个小乞丐?
若是换了旁人,必要觉得贺兰月说话避重就轻,可谢苏知道贺兰月说话就是这个样子,想起来什么说什么。
他出言相询,贺兰月点点头,指了指狗六儿,说道:“因为这一次的桃花疫,最先出现病患的地方不是城南几坊,而是他住的那个地方。”
狗六儿蹲在贺兰月脚边,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贺兰月做的这路生意,最忌耳目不清。他生性豁达,又出手大方,在这金陵城中结识了许多朋友,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最是消息灵通。
千头万绪的线索之中,倒真让贺兰月抓住了一处关键。
金陵城南边繁华,居住的多是富贵人家,北边就要萧条贫困一些,狗六儿这群小乞丐就住在北边一个废弃的牛羊集市里面。
一群小乞丐里面,他是带头的那一个,身边常有七八个孩子围着,年龄不一,大些的不过十三四岁,小点的只有四五岁,都是没爹没娘没人管,流落成了小乞丐。
可狗六儿身边的这些同伴,有好几个都染上了桃花疫,发病极快,先发高热,再出红疹,几日之间破溃成疮,都死了。
谢苏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狗六的那个时候,他哭得双眼红肿,却挺起胸膛挡在一群跋扈的豪仆之前,身后是用草席卷起来的同伴的尸体。
那些富贵人家里出来的仆从仗势欺人,踢翻了草席,露出了那孩子的尸身。
脓疮溃烂发白,与谢苏连日来见过的那些因桃花疫而死的百姓一模一样。
他身形微微摇晃,一句话便脱口而出。
“是有人拿他们试毒。”
一个早已被废弃的集市,一群无人在意的小乞丐,住的是养过牲口的窝棚,吃的是到处捡来偷来的残羹剩饭,本来就命如草芥,什么时候死了都没有人知道,拿来试毒,最安全不过。
余光之中,明无应靠了过来,在他手上一握,谢苏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攥紧了拳头,指甲刺在掌心。
谢苏反手在明无应的手上回握了一下,随后走到狗六儿的面前,慢慢地蹲了下去。
小乞丐头发蓬乱,脸上身上都脏兮兮的,低着头,不肯让谢苏看到他的脸,却有细微的啜泣之声。
谢苏并没有贸然去触碰他,也没有说什么无用的安慰的话,开口时声音平静。
“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来醉月楼吗?”
狗六儿用力地抽泣一下,双手攥拳堵着眼睛,片刻后在脸上凶狠地抹过去,抬起头来,直视谢苏。
“我要给他们报仇。”
第129章 涉水寻津(三)
贺兰月愣了一下,这才听懂谢苏先前那句话的意思,震惊道:“你说不是瘟疫,而是下毒?”
谢苏平静道:“这几日我都在天清观,已经见过很多病者,又有精通医术和擅长用毒的朋友一同查看,可以确信是有人在水中下毒。”
贺兰月受人雇请,来查这一次桃花疫的起源。上一次金陵城中桃花疫泛滥,死了很多人,与其说后来这疫病是被人治好的,不如说是城里的人死绝了,这才不再有病患增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