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洲(114)
叶怀羽点点头,却仍不甘心:“这徐大人当初朝堂上仗义执言,也不是为了能在我们这讨个什么好……可如今他遭了难,我们想帮他,却只能畏首畏尾……唉,我这一把年纪,还不如一个晚辈来得通透……”
这话是这么个说法,可时势如此,谁又真能逆着这未知的风浪前行?
徐问之一连半月都没有再出现过,贺栖洲去看望几次,都无人应门。偶尔见着秦歌,也只是从他那得知,礼部准了徐问之的假,说是病了,一直不见好。那夜雨大风急,即便有秦歌帮手,徐问之恐怕还是遭了寒凉,他还年轻,身上的病总能好,但这压在心头的郁结,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消散。
秦歌道:“徐大人一切都好,只是病着,心情很不好,你们想看他,敲门是进不去的,老伯照顾着徐大人,不能再过来开门,这些日子还是别打扰了。”
贺栖洲道:“你怎么知道这些,那门你敲开了么?”
秦歌“嗨”了一声,皱眉道:“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麻烦,还敲门,我都是直接翻进去……”
贺栖洲不想与他多话,只随便糊弄几句就把他打发了。徐问之还好,那便是好的。这期间,馥瑾也随着阿满来过几次。后山许久没有徐公子的影子,她也是急坏了。可无论再怎么急,馥瑾也明白了些分寸,她只是日日躲在墙角,将玉兰一朵接一朵地传递进去。
辞年和阿满都劝过,但都没什么用。她做这些,更多的是求自己一个心安。徐公子在她心中究竟是何身份,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辞年问:“馥瑾,你会用笔写字么?”
玉兰姑娘立在院子里,看着手里的花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会……只是会又有什么用呢,我帮不了徐公子什么,也不敢去见他,怕给他添了烦恼……”
“那就写吧,把你要说的,写在花上,传进去让他看着。”辞年抓过她手上的花儿,提笔便要留言,可不过几个字,她就发现了,这笔尖太粗,无论怎么写,都书不下几个字,辞年不甘心,又到书房里转了几圈,挑了支最细的出来,却还是写不下什么。
“这……”辞年有些丧气,“又帮不上忙了……”
馥瑾仍是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眼里突然浮过一层光,她似是想到了什么,接过了辞年手中的笔,细细书写起来,辞年想偏头去看,却被阿满拽到一边,低声道:“这个看不得!不准看!”
辞年恍然大悟,赶忙吐吐舌头,拽着阿满躲到一旁池子边喂鱼去了。
那日天晴。
徐问之终于拖着病体,缓缓踱出房门,瞧见了许久未见的庭院。
他在病中,不知这外面的世界如何变幻,可每当沉眠,他日日奔走,苦苦哀求,最终倒在暴雨中的景象,就会一次又一次重现在眼前。缠绵病榻的每一夜,都让他更加痛苦。
他得活着。徐问之深吸了一口气,彻底清醒过来。
他得活着,才能立足于朝堂,才能查明真相,将家人从水火中救出来。那些过往的苦痛与灾难,求而不得的一切,他都得一点一点替自己挣回来……
一阵风过,檐边坠下一阵清香。
徐问之抬头,又见那莹白一抹,正乘着风缓缓而下,落在他掌心里。还是那本不该在盛夏绽放的白玉兰。花儿开得正好,细蕊上沾着凝露,香气幽微,让人心情舒畅。只是这次,那细嫩的花瓣上带着墨痕,徐问之轻轻拨了几下,那藏在花瓣间的娟秀小字便显露出来。
那字很小,很细。花瓣太小,写不下万语千言,却容得下馥瑾身为知己的一份情谊。
她道:愿与君同。
徐问之指尖轻颤,他紧咬着唇,将花儿收入衣襟中。他看向院墙,红砖之上,晴空碧蓝,一只叫不出名字的鸟儿,正扇动着翅羽,从这院落高墙的上空飞走。
第八十八章 黑白局终有落子时
时光荏苒,又是半月有余。
养好了身体的徐问之,终于出现在礼部的大门前。若是放在从前,这满屋子同僚,要么对他熟视无睹,要么对他呼来喝去,是全然不把这个礼部侍郎放在眼里。到到了今日,他们竟然对这个平日里一声不吭,甚至懦弱胆怯的透明人,有了全然不同的态度。
因为江桓玉不敢见他了。
礼部尚书江大人,今日破天荒的顶着晨光来到礼部,收拾好后,便急匆匆往大殿赶,谁知刚到门口,便遇上了徐问之,徐问之并不避忌,也不行礼,那张病愈的面上还有几分苍白,可他那冰霜似的神色,却活活把江桓玉吓出了一声冷汗。
三两同僚还在院里,一见他俩堵在门口,竟是谁也不敢吱声。
僵持许久,徐问之才和善一笑,道:“早啊,见过江大人。”
这笑是温和,语调也轻缓,可话传到江桓玉耳朵里,却突然变成了那夜里他立在屋外的急急凿门声。他哑着嗓子,撕心裂肺,哭求着让自己放过年迈的父母,放过自己……一阵风过,江桓玉猛然惊醒,才发觉脖颈后凉凉一片,生出一层冷汗。
他顾不得仍等他回话的徐问之,赶忙点头应了几声,随后,便逃命似的冲出礼部,连头也不敢回。
做贼心虚这话,是一点也不假。徐问之立在晨光里,微微侧身,望着江桓玉远去的背影,什么也没说。站在院内的人看着他,却只能见到他隐在墙檐阴翳下的另外半张脸,只觉得那温和的笑过于持久,连阳光投下的几份暖意都被冰冷吞噬。
从那天起,他们便开始有些怕他了。
贺栖州偶尔见到徐问之,也关切几句,只是徐问之话更少了。贺栖洲明白,这人心头的石头一日不除,他便不能有开怀畅谈的那天。也只得绕开那些不快的话题,宽慰他几句,再想想有没有规劝陛下的办法。孟胤成的尚书房,他不是没再进过。只是无论几次,这位陛下都只问天象趣闻,不谈朝纲政事,让贺栖州找不到机会开口,不过几次,他便明白了孟胤成的用意,只得将此事按下不提。
只是最后一次,孟胤成理完了折子,对他叹口气,道:“栖洲,相识多年,别人如何都不打紧,你得信朕。”
贺栖洲沉默片刻,只得颔首道:“微臣明白。”
馥瑾仍是执着的借花传信,虽隔着一堵墙,却也总能收到徐问之的回书。
每每这时,她便捧着那信,翻来覆去看上好几遍,一会站,一会坐,一会又忽然笑了,娇憨得很。她一高兴,阿满便跟着高兴,她收了信,偶尔还要随风起舞,阿满便陪着她跳,随她一起笑。辞年每每坐在一旁,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为馥瑾,为徐大人,他都该高兴的。但看着阿满,他又觉得这高兴未免有些残忍。
这天一早,难得轮休的贺栖州刚刚起来。一贯赖床的辞年趴在一旁,用薄被把自己缠成了个狐狸卷,夏夜里凉快,但到了白天,太阳一升起来,这汗也就随着一点点冒出来。辞年被热得皱眉,胡乱滚了两圈,眼看就要摔下去,贺栖洲眼疾手快,赶忙将这傻狐狸捞上来。他轻轻把那被子摊开,只给留了个搭肚子的小角,见辞年一头是汗,又推开扇子扇了好一阵。
这才刚把小祖宗伺候好,院内便传来一阵窸窣。贺栖洲正披着单衣,穿过回廊往厨房去,正巧在半路撞上了翻墙进来的秦歌,这位秦将军落地时又没踩稳,一个趔趄,差点压在辞年刚种好的文竹上。秦歌摔了是小事,那文竹被压死了可不得了。贺栖洲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冲着秦歌的肩膀便是一掌,一下便将他拍得直立起来。
秦歌见没摔着,立刻笑呵呵道:“哎呀!没摔着!谢天谢地!”
“有事就说。”贺栖洲懒得看他,只抬头扫了围墙一眼,心想着按这厮翻墙入户的习性,是不是得加点什么东西拦一拦。
“别说,我找你还真有事,这……”
秦歌话没说完,身旁的大门又传来一阵敲门声,眼见话被打断,秦歌顺嘴就接了一句“谁呀!”
敲门声一顿,应了一句:“是我!赶紧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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