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魂(8)
“那你怎会嫌我慢。”
“……闭嘴。”
至少小孩儿这口是心非的性格,印春水已经看了个一清二楚。
“走吧,我还要去一趟安府。”
“麻烦。”
嘴上说着嫌弃,小孩儿还是乖乖跟在了他身侧。甚至没有注意到,这一次印春水没有再“客气的”与他“商量”了。
“多谢你为我找来的朱砂符纸,可比道观里的好用多了。我画的符经常时灵时不灵的,果然是因为用了下等货,师父还骗我说是学艺不精的缘故。”
“哦。”
“总是你啊你的叫着也不方便,你又说与我同名同姓,直接称呼姓字略感不妥,不如我叫你阿水可好?”
听了他的话,小孩儿的眼神闪烁了片刻。
似乎曾在哪里见过相似的一幕。
“……阿水不好。”
“哦,那叫你什么?给你再起个名字?”印春水又摸着下巴琢磨了起来。
“阿风。”
“哦……嗯?”
“叫我……阿风。”
“……”阿风阿水阿第阿火,听上去不都是随便取的名字,有什么区别吗?“那你唤我是不是也该定下个称呼?”
“有什么好定的,你又不是没有名字。”
“什么名字?怎么没见你叫过?”
“……邬修筠。”
“不要叫我邬修筠,我叫印春水好吗。实在不行叫我阿水,这名字你不要我要了。”
“……你好烦。”
好像的确如此。
此时还远远不到能够放松的时候,但印春水不知为什么,竟起了逗弄小孩儿的意思。
“阿风。”
“嗯?”
“没事儿,我就叫叫。”
“……”
“阿风阿风阿风阿风阿风……”
然后印春水就被小孩儿拎着领子,化作黑烟,瞬间便到了安府的后院门口。
“闭嘴。”
小孩儿这时才开了口,然后把印春水从半空中放了下来。由于还张着嘴,印春水兜了满嘴的风,现在这连舌头都快变僵了。
有这招刚才为什么不用!节省多少时间啊!
印春水不满的揉了揉嘴巴,瞪了小孩儿一眼,对方则装作没看见的样子。
这安府虽说不是麓城最大的宅邸,但也是出名的书香门第之家,据说是皇都大族的一脉分支,才一直低调行事。安子仪正是麓城安家家主的唯一儿子,安家的嫡长子。照理说,他与印春水之间的身份简直天差地别,即便安老爷待印道长还算客气,两人也不该有成为挚友的机会。
安老爷从来不信鬼神,可在如此的偏远小城之中,也不免顺着此地的习俗,曾在几次寿宴之上邀请过印道长前来作法祈福,而印春水也因此有缘来过几次安家大宅。
而后与安子仪熟识,来的多了,便把路都记得一清二楚了。
“你知道该去哪儿找人吗?”小孩儿开口问道。
“当然知道。”
安子仪若是犯了错,定是要被关到偏房之中,闭门思过的。
他之所以知道,倒不是因为安子仪亲口讲这么丢人的事情告诉他了,而是因为他曾亲眼见过。
他第一次遇见安子仪的时候,还是随着印道长来参加安老爷的寿宴,后来不小心在安府走丢了。拐了七八道弯之后,他总算是见到了人。眼前正是个只比他大一两岁的孩子,长得粉雕玉琢,却板着一张小脸儿,衣着考究,一看便是富贵人家的孩子。
如果那时他没有右手紧握着一把宝剑的剑刃,从掌中流出的鲜血没有流满剑身,伤口没有还在滴血,印春水或许会觉得他看起来还有些可爱。
“你是什么人?”
“我我我……我迷路了。”
“……跟着我走,我带你回正厅。”
“你的手,没事吗?”
“无妨。”
安家嫡子没有去安家老爷的寿宴,当然是被受罚了。
只不过到现在印春水也没弄清楚为何安子仪会有自虐的倾向。
站在当年初遇的别院之内,印春水不禁有些百感交集。
“不在这里。”小孩儿扫视一圈儿之后,开口道。
“嗯……那再去别处看看。”
安家极为注重家族名声,因而不会让外人知道自家的嫡长子被处置,他的猜测应当是不会有错的。
“你看上去……对这里很熟悉啊。”
“当然是安子仪说的。”
小孩儿看他的眼神似乎又复杂了几分。
又查了几座偏院,依旧不见人影,印春水便觉得有些奇怪了。
“不应该啊……以安老爷的性子,怎会把安子仪的性命交到别人手里呢?”
“没有就是没有,你自己看。”小孩儿一脸冷漠。
“阿风,你本事那么大,年纪小,眼神儿也清楚,上去飞一圈儿行不行?这样看的清楚点儿。”
“论年纪,我比你大几百岁。”
“可是论身体年纪,你怎么看也不是比我大几百岁的样子。”
印春水正贫嘴,突然听到有脚步声朝着两人的方向来了,于是连忙把小孩儿拉到一边的假山后面。来者走进园内,正好背对他们,因而没有察觉他们的存在。借着月光,印春水隐约能看到对方衣服上深蓝色的繁琐花纹,是只有富贵人家才穿得起的精致衣裳。
“都吩咐下去了?”
声音也有些耳熟。
“嗯,放心吧少爷。”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人,一身小厮打扮。
“务必要将他们找出来,绝不能让蔡辉领先这一步。城东那片树林是重点,多派些人手。”
“是!”
“还有便是……”那人在原地踱了两步,像是在思索什么,然后下定决心一般,猛的转过身来,正要开口。
正对上了印春水小孩儿两人四双眼。
印春水。
安子仪。
三双六只大眼睛眨呀眨。
这他妈就很尴尬了。
卧槽你怎么在这儿?你怎么没被抓?看你这精神抖擞的样子看起来连罚跪都没被罚?
不是你想的那样!
妈的我还真担心你又自残了呢!看你这样子吃好喝好穿的都比原来好了有没有!
……你听我解释。
”少……少爷,您还要吩咐什么吗?”安子仪已经愣了足有三秒钟,已经让小厮起了疑心。
“……没有了,你下去罢。”
“好的少爷,小的告退。”说罢小厮便要转身离开。
“等等!”
“怎……怎么了?”小厮被这突然的一喊吓了一跳。
“倒退着出去。”
“哦……哦……好的少爷。”
待小厮走远了,印春水终于憋不住了,从假山间一跃而出,一把扑向安子仪,左手把他按在了墙壁上。右手持定魂符,威胁般的在他眼前晃了晃。
“解释,你说吧,我听着呢。”
安子仪:“……”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你想听什么的?”
“废话少说,为什么同样是逃犯,老子过的像逃难乱民,你小子连私放疑犯的大罪都犯了可还能过得这么滋润?”
“靠我爹。”
“……信不信我贴你一脸符箓啊!”
“我对他们说,我去道观只是为了寻你,见蔡辉与你动手,不知他的身份,以为他是凶徒才出的手。”
原来那小子叫蔡辉。
“虽然他看上去是挺凶的,但你这话也说得上是颠倒黑白了,蔡辉没在府尹面前告上你一状?”
“他不敢动我。”
“为什么?”
“有靠山。”
“……信不信我贴你一脸风行符啊!”
第15章 回城再战(三)
嘴上这样说,印春水却已经放松了不少,松开了紧抓安子仪领口的左手,也放下了定魂符。
“倒是你,这段时间都去哪儿了,突然消失不见,可让我好找。”安子仪看向了站在一旁阴气森森的小孩儿,问道:“可是这位……这位鬼师救的你?”
“差不多就是这样……”
“虽说你回来了,但还是不要让蔡辉察觉为好。”安子仪顿了顿,继续说道:“我方才便是吩咐下人去城外寻你,虽说定是无功而返,但你也不要在他们面前现身。若是安家出了奸细,那便不好办了。”
“这蔡辉究竟是何来历?和安家又有何牵扯?为什么会找到我们头上来?”
印春水一连问了三个问题,没想到安子仪竟是一个都答不上来,只是摇摇头,说道。
“蔡辉是一月之前来到麓城的,我会认识他,也仅仅是因为他们来得突然,所以曾经试探过他们的来意。但他们隐藏的太好,稍有苗头便被掐灭,我们到现在也没能摸清他们的目的。昨日我便发现他们的动向似乎改朝着道观去了,便起疑心。今晨又得到钱府灭门竟与你有瓜葛的消息,怀疑你是因与我关系亲近而受的牵连,于是立刻前去找你。”
安子仪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印春水只觉得自己越听头越大。
不过这样看来,蔡辉一行便是盗墓的贼人了。虽知道他们与官府恐怕有勾结,却还不清楚究竟是怎样的背景,能有这么大的能量。
如果光是为了对付安子仪,没必要灭钱府的门,所以这其中一定有其他的原因。
“在安家你大可安心,虽然我不敢保证安家的立场,但那伙人之中,混着一个安家的叛徒,所以绝对不会是同路人。”
这个安家,当然是指皇都崇辅城的安家。
而安子仪是绝对站在印春水这边的。
印春水听了后,将信将疑的点点头,然后又突然想起什么,下意识将目光转到了小孩儿身上。小孩儿也刚好看着他,满脸的面无表情。
“翎王墓被盗的时候你可在那里?”
“不知道。”
“……连这都说不知道,便太敷衍了。”虽说厉鬼的记忆不靠谱,但那也只是针对生前,死后神智不清的那基本就快魔化了。
“我魂体受损过一次,所以失去了大部分的记忆。”小孩儿依旧面无表情的回答道。
是了……若他是翎王墓中的厉鬼,恐怕在盗墓贼进入的时候曾有交手,受损也属正常。
“这位鬼师究竟是何人?”安子仪不禁皱起眉头问道:“那日为何只救了你一人走?又为何身上阴气如此之重?”
便是没有辨识厉鬼的能耐,安子仪也能感到身上的剑气与他身上的戾气相冲,让他很不舒服。
听印春水说了事情始末之后,安子仪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待他说完之后,安子仪的脸已经快黑成了锅底,开口问道:“这么说,他可能是从翎王墓而来,而蔡辉等人盯上你很可能是因为这位鬼师找上你了?”
印春水相信小孩儿,可不是所有人都会信的。钱府的灭门惨案若推到这样一只厉鬼身上,实在是再适合不过,届时想为印春水脱罪便更难了。
“可我想蔡辉并不知道他的存在,否则又怎会一人前来道观呢?”
听到这里,安子仪的脸色才终于好上几分,点了点头,又开口问道:“你说这位鬼师姓印,而他又说你前世姓邬?”
“没错,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了去了。
“虽说史书并未记载翎王姓名,但只要是对南夏两国国史稍有涉猎的人都知道,南国曾以印为国姓,直至后来辛太后称王,才改称为赵。而邬姓,正是曾经夏国权贵的姓氏。”
“……”
“看你的脸色,怎么像刚刚就着墨水喝了三斤□□一般。”
“可我不是也姓印吗?”
“我大周雄威赫赫,怎会有闲情逸致去避讳一个偏远小国的国姓?可邬这个姓氏并不常见,再与印联系到一起,不难让人想到当年的南夏之争。”
别说了。
南国的翎王灭了夏国,而这姓印的小孩儿反而骂他一个夏国来的是混蛋,听起来就戏很大啊。
他甚至已经怀疑,翎王墓里的骨灰罐里装的是不是就是他的骨灰。
因爱生恨。
反目成仇。
相爱相杀。
求而不得。
来世再遇已陌路。
原来说的都说他。
“往好处想想,这位鬼师若是翎王本人,定不会舍得轻易杀你。若不是翎王,是翎王的亲族,可能也没有杀你的必要了,毕竟夏国都已经被灭了。”
“……你好歹也是个出自书香门第的少爷,说话怎么跟乌鸦似的,丧气的很。”
“回魂都能碰上,究竟是我丧气还是你丧气。”
小孩儿:“……”当我不存在吗。
印春水叹了口气,越发感觉头疼:“先将前世这烂摊子放到一边,那些人的来历才是要最先弄清的。你我二人恐怕势单力薄,最多也就猜出这些了。你可有办法托崇辅城那边的人查一查,看看他们可有什么眉目?”
“放心,我已有计较。光是看着那个安家叛徒的份儿上,此事安家都一定会彻查到底。”
从安子仪这里恐怕得不到其他信息了,印春水便又将心思放在了钱府的灭门案上。
“我想去钱府,看看现场,说不定能够找到什么没被发现的线索。”
安子仪赞同地点点头,说道:“那我同你一起去。”
“你若不在安家,不怕被你爹发现?”安家嫡子和他这么一个通缉犯一同冒险,这若是被人抓住可是狡辩也辩不脱的罪证啊。
“此事一出,安家看上去风平浪静,其实内里也已经乱了。他顾不过来的。”
“……那就多谢了。”然后印春水又将目光转向站在一边的小孩儿,扯出一张假惺惺的笑脸出来,看得小孩儿心口一颤。
“阿风,帮个忙吧。”
“……滚。”
“你脚程最快,回去一趟,把夏沥也带去钱老爷府吧,届时我们在后门会和。他毕竟是翎王墓的厉鬼,说不定能发现什么。”先前劫狱太过凶险,他怕夏沥拖后腿,便让他在城外等他们,此时也该等着急了。
小孩儿哼了一声,但还是乖乖化作一团黑烟,消失不见了。
见小孩儿离开,印春水这才长松了一大口气,看得安子仪不禁翻了个白眼给他。
“你就那么怕他?”
“怕啊,怕的很。”印春水的面色突然变得莫名严肃,认真的看向安子仪,开口问道:“我问你一件事,你可一定要实话实说,不要骗我。”
这其实就是句废话,因为安子仪何曾对他说过半句谎言呢?
“说吧。”
“翎王一生,是否……曾好男色?”
安家宅院安静了片刻。
“不曾有载。”
听了安子仪的回答,印春水这才松了一口气,说道:“那就好了……那就好了。”
一连说了两声,却不知是真的好了,还是在安慰自己。
欠债还钱,欠命还命,天经地义,欠什么就应该还什么。他印春水乃是铁骨铮铮的一条好汉子,就算是面对生死,那也不会退缩半分。
可是欠情便不是想还就能还的了。
印春水就是印春水,不是邬修筠,不知道那两个人之间有怎样的过往,更不可能成为那个小孩儿百年回魂想要找的人。
没钱可以赚,可若是没有情,那没有就是没有,上天入地去哪里找也找不到。
姓印,名风,那你真正的名字就是印风了。
我若是不想还你的债了,那你又会怎么做?
莫非还要杀了我吗?
第16章 回城再战(四)
又是一场梦魇刚过。
年少的南国王都、孤身一人行至夏国、身为阶下囚的屈辱、受尽的打骂折磨,许多许多年前的经历,都像一幕幕的走马灯,在他眼前不断变换,如同极为美丽、极为艳丽、又极为可怕的妖魔。
直至他猛地睁开双眼。
清醒过来的一瞬间,心神还是恍惚的,梦境里的种种顿时成了一场空,只剩下满身的大汗和随之而来的冷意。他下意识的将手伸向腰侧,却扑了个空,未能握住那熟悉的剑柄。
是了。
他早早便是个手无寸铁的阶下囚了,就算手中有兵刃,那也不是给他自己用的。
救他出牢笼的,是那个人。而再次陷他入牢笼的,也是那个人。一时之间,他竟分不出自己究竟是感激,还是痛恨了。
或者是两者皆有。
“你终于醒了。”
邬修筠坐在一旁的矮脚小桌前,正向面前的杯中倒着清酒,小酌一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说话间带着半分醉意、半分惬意。
“阿风,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的。你看,杀人对你来说,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嘛。”
印风猛地从床上坐起身来,在他头上戴着狰狞如厉鬼的青铜面具,冰冷的金属紧紧贴在他干燥的嘴唇旁边。却仿佛一块烙铁,灼烧着他嘶哑的喉咙。
他似乎病了。
“我昏迷了多久?”
“高烧三天。”
“他们……全都死了吗?”
“全家上下,包括仆役,五十七口,一个不剩。”
邬修筠微醺之重声音又带了几分得意,只见他高高的举着杯子,背对印风,却高到连他也能看个清楚的地步,似乎在表示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