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魂(6)
或许这主墓室才是翎王真正为自己准备的陵寝,其余都是由他的后人所添,所以风格才会有如此区别。
人要走了,总会有许多舍不得东西。这翎王……难道竟是什么都不想带走吗?
夏沥一直盯着那正中央的棺椁,神色变幻不定,印春水不禁觉得再让他看上一会儿便会动手砸了这棺材,于是先走上去,上下看了看。整个棺身都被漆成了纯粹的黑色,在棺板之间用金制的封条封住,上面画着不少复杂的纹路,看上去像是符箓,却又和其他棺材上的不一样。
虽然看不懂上面写着什么,可是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否则又怎会被那些盗墓贼所放过呢。
印春水的目光突然被一边的青铜架子所吸引,在上面放着一个不小的瓷瓶,还有一架青铜制的剑托,一左一右,似乎这么大的空间上面只摆了这两样东西。看瓷瓶的质地问路,似乎是用来放置骨灰的,而旁边那应该曾经摆着翎王的宝剑。
这挫骨扬灰的手法,应当是用来对待十恶不赦的犯人才对。其余的陪葬者都留下了一副完整的骨架,可见翎王并非对待所有死者都是如此凶残。可说是深仇大恨之人,这瓷瓶又放置在主墓室之中,左右都说不通啊。
又爱又恨,莫不是……
因爱生恨。
反目成仇。
相爱相杀。
求而不得。
不好,跳出来的东西越来越不对劲了。
印春水不禁有些头疼道:“早知道便该学些风水了,就算只能看懂一点点也好啊,也比现在无头苍蝇一般来得好。”“只有那棺椁没找过了,为何你不干脆将他打开,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
“算了罢,我对翎王本人又没有多少兴趣,再说若是里面有什么机关,我可能就要跟你在这墓里头做一辈子伴了。”
“那也不错。”
“我可不想死呢。”
“死也没什么可怕的。”夏沥顿了顿,又说道:“尤其在这里死了,也不会走去轮回转世,永远带着上辈子的记忆,和永远活着也没有什么区别。在这里呆上一辈子,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你还记得多少成鬼前的事情?”印春水不免有些好奇,问出口后才觉有些冒犯。
但是同样身为厉鬼,夏沥能记起的却比小孩儿多得多,不免让他觉得奇怪。
“大部分还都记得,但成鬼的执念已经记不太清了。”夏沥喃喃开口道:“我在这里已经待了一百年、两百年、或许也有三百年那么久,或许只有不断回忆过去,才让我不至于就这样疯过去罢。”
“那你还记得翎王身边都有什么人吗?比如……比如说一个阴气沉沉的小孩儿?”
“夏国城破之后,我就一直被困在监牢之中,连他有多少子嗣都不曾知道。”
“那所爱妃子呢?”
“……宫闺秘事,更加不可能了。”
是这样吗。
印春水略带怀疑的上下打量着夏沥的模样:面目清秀,文弱纤细,皮肤也不知是苍白还是天生的白皙,看上去还有几分的……楚楚可怜?
他说没在这里见过其他人,莫不是那被装在瓶中的骨灰便是他罢?因此他才能在这陵墓中随意活动?而翎王墓口的禁制是为了让他找不到自己的尸骨?
更何况他还是夏国被俘的王子。
加之这张一看就像是很有故事的凄凄惨惨兮兮的悲情脸。
因爱生恨。
反目成仇。
相爱相杀。
求而不得。
像在看话本儿一样。
印春水突然觉得自己如今看着夏沥的眼神变得有些糟糕。
怎么办,好想知道好想知道,要不要问问看?
夏沥:……
夏沥:“你在想什么呢?”
“斗胆问一句,你生前是否娶亲?”
“不曾。”“……”
“是否是我的错觉,为何你的眼神让我身上一寒。”
印春水连忙转移话题道:“既然这里找不到线索,那我先带你出去罢。”说完便取出了一张替身符,口中念念有词,一道光芒便随之从符箓上的朱砂字透射而出,落在地面之上,逐渐像是自己有了生命般的生长起来,最后变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形,和夏沥看起来一模一样。
“虽然只是纸人,但你先附身上去罢,多少能养养你被此处削弱的魂魄。”
“多谢。”
“我知道你想砸了那棺材,但现在还不是时候。等你养好了再回来,反正他又跑不了。”
“……嗯。”
附身之后,脸上比原先多了几分血色。唇红齿白,嗯,当真是一副好皮相。
就算翎王当真醉心于此,大抵也不能怪他贪好美色罢。
又跑偏了。
不过说到美色,自己身边的这几个熟识之人,样貌竟是一个比一个好。先不提夏沥,光是小孩儿,若是能够作为凡人长大,恐怕也是一副超凡脱俗的模样。还有此时因他受困的安子仪,那也是俊美无双的人物,每次路过春水楼之时里面的姑娘们都纷纷朝他招手。若是那般的美男子,放在动荡的南、夏对峙时期,是不是连出门都要带着面具,免得被人家给劫了色去?
安子仪若是知道他此时想的什么,恐怕要将他的一双眼睛都给剜了下去。
两人穿过三四个墓室之后,突然听到了脚步声,不免让印春水大吃一惊,连忙拉着如今也无法隐藏行迹的夏沥躲到一边,同时熄灭照明符。
难道是那伙儿盗墓贼回来了?总不会是小孩儿来找他了罢。
“喂,还是算了罢,你看这里头漆黑一片,哪里像是有人的样子。”
“那入口处的砖明显是被人动过,一定有人进来了。”
糟糕,忘了这码事儿了,印春水不禁身形一僵。
“说不定只是动物……”
“若是被人查到这里,大人怪罪下来,你我可担待不起!”
另外一人似乎也已经被他说服,也不再多说什么。脚步声倒是越来越大,恐怕这两人是朝着他们的方向来了。这墓室被搬的空落落的,被对方的火折子一照,恐怕什么都被看的一清二楚。
“往回走的话,可有能躲避的地方?”印春水小声向夏沥问道。
“……没有。”
那就只能硬拼了。
只是看守陵墓的小喽啰,应当不是什么修仙者,不会太难收拾吧。
印春水猛力地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取出仅剩的几张符箓,握在手中,一点一点的朝两人的方向凑了过去,尽力不发出半点声响。夏沥跟在他身后,没有呼吸,自然是不怕暴露。
他的机会就只有一瞬,绝对不可以失败,否则两人很难全身而退。
就在脚步声近在咫尺的那一瞬间,印春水终于从藏身的阴影中一跃而出,站在两人身前,吓了他们一跳。
烟暴符。
连他们是谁都还没看清,印春水率先出手,符箓落在地上便化作两团巨大的烟雾,遮挡住了两人的视线,接着又将仅剩的定魂符贴在其中一人身上。
他身上现在连落雷符都不剩了,想要袭击对方,就只能靠拍黑砖的了。
于是印春水摔出方才用化石符从墙上抠下的龙头,狠狠向剩下那人的额头甩了过去。
这下可是能死人的。
直到烟雾逐渐散去,印春水才看清楚这两人的模样。一左一右都穿着黑色的夜行衣,黑布蒙脸,一眼看去也认不出模样来。其中一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另外一个倒在地上不知死活。
下手还是轻了点儿。
看着空气中逐渐聚成实体的阴气,印春水不免如此想道。
他的判断没有错,来人的确不会术法,可却带着高人给他的引魂符。在烟雾爆炸的一瞬,被打晕的那一个便立即用了出来,如今虽然被印春水打晕了,可这符箓本就不受他控制,因此也没有消散。
在阴气森森的翎王墓里招鬼……那能招出来什么?
印春水非常的不想知道。
“夏沥!跑!”
印春水一把拉起夏沥的手,越过一定一伤的两个黑衣人,像发疯一样的朝外面跑去。
第11章 翎王墓(三)
印道长曾经说过,年岁越高,便越长见识。若是算作十年长一次的话,那人这一辈子下来,恐怕也就只有七八次长见识的机会。
印春水觉得自己这两天来用光了这一生所有的机会。
追在他们身后的厉鬼能有两个人加起来那么高,通体都是由黑色的阴气组成。没有头颅,五官长在胸前,一张巨大的嘴开在肚皮之处,狰狞的黄色尖牙上透着血气,看起来可怕至极。
这这这……这墓里头原来一直都有这么恐怖的厉鬼?早知道他就立马跑路了又怎么会在途中浪费那么多时间啊!
“快一点!快一点!”印春水又用了两张风行符,拉着夏沥,拼命躲闪着身后厉鬼的一拳又一拳。两人狼狈不堪,印春水连身上披着的那件黑衣都不知道掉到哪儿去了。
“我……我跑不动了……”夏沥的魂体本就虚弱,实体化后更加无力,身为阴鬼却连印春水的速度都赶不上。就算解除附身,没有印春水的助力,恐怕也会被追上,然后成为后面那只厉鬼的补品。
“聚力符!”
印春水一把抄起夏沥的腰,夹在手臂之下,然后更加拼命的狂奔起来。好在纸质的替身要比想象中还轻,没有给他增加太多负担。
就在他停顿的这一瞬,无头厉鬼已经几步追上了他们,一拳重重击在了墓道的地面之上。虽然没有击碎地砖,可也造成了一阵不小的震动,让印春水差点一个激灵摔在地上,。
绝对、绝对、绝对打不过这家伙。
印春水擦了擦不存在的冷汗,脚下速度不减。
他已经记不起自己在这里绕了多少圈了,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方向是否正确。一旦走进死胡同,那就死定了。
“春水……春水……前面……是……”被颠倒快要咬到舌头的夏沥突然开口了。
“什么?”印春水有些心不在焉的问道,同时加快了脚步。
“是死胡同。”
“……”
完了,要死了。
印春水已经借着手中的照明符看到了墓室尽头的墙壁。
……这种时候只能险中求胜了。
印春水一边想着,一边从胸口拿出了四五张符箓出来。
照明符、照明符、照明符……照明符。
然后他猛地转身,直面咆哮而来的厉鬼,手中同时将五张符箓朝对方掷了过去。符箓一离开他的手,便成了四五团明亮的光球,亮如火焰,便是无法驱散厉鬼,也能克制他一瞬的功夫。
也就趁着无头厉鬼这一瞬间的犹豫,印春水飞快的绕过它,夹着夏沥拼命朝外跑去。
也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感到身上传来一股刺骨的寒意。
仿佛突然被独狼幽绿色的双眼盯住了一样,自己的动作被对方所锁定,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对方的眼中,甚至身体的每个缝隙都被粘稠的冰凉液体所填满,只要他心念一动,便能瞬间将他的骨骼都全部撕裂。
是谁?
双腿突然传来一阵酸麻,印春水感觉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无力的跪坐下来,身上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无头厉鬼越来越近了。
就在拳头快要触及两人之时,一道剑光在他的上方划过,瞬间驱散了所有的不适。如同光明斩破黑暗,诸邪退散。
安……安子仪?
印春水略带茫然的抬起头,对上的是小孩儿的眼。
小孩儿紧绷着脸,紧握手中宝剑,一下便削去了厉鬼的左臂。那失去手臂的厉鬼哀嚎了几声,最后竟是挣扎着跪在了小孩儿面前。
“滚。”
无头厉鬼猛地咆哮了一声,接着萎靡的趴在地上,逐渐消失不见。
见他离开了,小孩儿哼了一声,然后收剑入鞘。这还是印春水第一次真正看他用剑,用的正是那把他从钱老爷府上骗来的,纯黑色刀鞘上镶着鎏金纹路,俗气的有些让人闪瞎眼。
“看好你的衣服。”
他不知从哪儿将印春水落下的那件黑色外衣找了回来,再次披在他身上,印春水不禁心中一动。
“要还的。”
“……”
“……”目睹了全过程的夏沥心情有些复杂。
“他是谁?”小孩儿用剑柄指了指呆坐在一旁的夏沥。
“我方才在翎王墓里结识的朋友,因为魂魄太弱,所以我用替身术给他塑了身体。”话一出口,印春水突然对自己有些感到不齿,这幅老实交代的模样怎么就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呢?
明明他甩一句“跟你有什么关系”也是可以的嘛!
“成天就会捡些不三不四的东西。”
您这不是把自己也给骂了进去吗:“跟你有什么关系!”
“嗯?”
“唉,小的错了。”
小孩儿没有再理印春水,反倒是上下打量了一圈儿夏沥,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莫非是……
因爱生恨。
反目成仇。
相爱相杀。
求而不得。
来世再遇已陌路。
“……你在说什么胡话?”
……那就应该不是吧。
可惜当今南国国姓为赵,无论是“印”还是“邬”都距离这个姓氏差的太远了,否则印春水几乎可以确定,他们三人之一便是当年那赫赫有名的翎王了。
不过就算无法确定……
印春水看了看小孩儿,又看了看夏沥,心中已经有了几分计较。
“总之我们先离开这里罢,免得又碰上那伙儿盗墓贼。”印春水不免又想起方才所感到的寒意,不禁有些心有余悸。
那一瞬间,他是真的觉得有一股强大到不可违抗的力量正窥伺着他。
更何况,他还要想法子救师父出来呢。
夏沥点了点头,同意了印春水的决定。小孩儿面色也僵了僵,最终有些不情愿的点了头。
好的,如今他印春水身边已经多了两大助力。一个是逃跑没他快还会拖后腿的,另一个则是不折不扣的□□,真是再好也不过了。
邬修筠。
我可算找到你了。
印春水不禁又品了品小孩儿说出这句话时,言语中的恨意。
如果不是他当时一打岔,他会不会……就这样杀了我呢?
印春水暗中叹了口气。
邬修筠啊,你可真是给我找了个大麻烦。
待三人出了翎王墓,印春水才恍然发现已经过了将近一天的功夫。四周灰暗一片,西边的太阳只剩下个隐约的头,洒下仅剩的一丝光亮来。
道观是不能回了,也不能直接进城,城门前此时恐怕已经贴满了通缉他印春水的画像罢。
印春水突然两眼放光的看向小孩儿,像是饿狼突然看到了一大块儿新鲜的嫩肉,让小孩儿竟然难得打了个寒颤,甚至下意识升起逃跑的冲动。
真是可笑,我怕他做什么。
“帮个忙吧大能。”
“不帮。”
“别这么说嘛,就一点小事儿。我的符箓全用光了,能帮我搜集些朱砂符纸来吗?否则我们二人可不好进城啊。”
“……”有你这样的吗,嘴上还叫着大能呢就让大能帮你跑腿。
“反正我画什么符都打不过你。”
小孩儿最终还是哼了一声,手臂一挥,便化作一团黑气,算是答应了。见他就要走了,印春水连忙补充道:“可别回道观里面拿,最好走远点儿,越远越好!”
黑气顿时消散不见。
他这一走,印春水算是松了口气。虽然嘴上没有答应,但他的话小孩儿应当是听进去了。回过头来,他将夏沥拽过一边,开口问道:“我问你,你当真没有见过他吗?”
“没有。”夏沥顿了顿,又开口道:“不知这位应该怎么称呼?”
……是了,他没有对小孩儿说夏沥的名字,因为知道他根本不会关心。但也没有对夏沥说小孩儿的名字,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
“叫……叫他大能吧,嘴巴甜一点叫他什么他都开心。”
“……哦。”
若是小孩儿也出自翎王墓的话,应该与夏沥一般无法离开此处才对。印春水现前怀疑他是被那把黑色宝剑所带出墓,可若是他也在墓中的话,夏沥应该不会不知道才对。
对了,主墓室的门口有禁制,夏沥进不去,小孩儿可能也出不来,因此夏沥才从来没有见过他。
可在那么狭小的空间之内困上百年……就算是鬼魂也会疯吧。
何况这还无法解释为何他身上的阴气重的可怕。
印春水不禁想到了追逐他们的那只无头厉鬼。别的先不说,那断头的模样,就与墓室中大多的陪葬者一般无二。他相信这之中定有什么联系,甚至能够解释为何他在墓中不曾见过任何厉鬼,而一道引魂符就能将它轻松招来。但他的阅历毕竟还是太浅,便是发现了疑点,也无法将他们联系到一起来。
“你可曾打开过别人的棺材板?”
“试过,打不开。”
“那你自己的呢?”
“也进不去。”
这越发的古怪了起来。
若是他师父还在,能帮他排忧解惑,那就好了。
印春水这厢还在惆怅,却不知,另外一边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还没有得到逃犯的消息吗,你们这群废物!”
红袍人气急败坏的骂道,在他身旁,衙役站成一排,面色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