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魂(7)
“他总要吃东西吧,他总要喝水吧,他逃走的时候狼狈不堪,连件像样的衣服都不曾带走!我就不信他能一天不吃东西,一定有人在暗中藏着他!”
印春水还真就一天没有吃任何东西。
大抵靠也是多年强身健体的修为,加之昨晚那只格外肥美的烧鸡在作怪。
“大人已经下令,不惜任何代价,一定要将那姓印的抓出来!派人加强牢房的看守,他很可能要来救他的同伙。”
红袍人想了想,似乎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了,便将众人都赶去干活。
若是被他们先找到了……
红袍人的脸色不禁变得更加难看起来。
没事的,没事的,此次有安大人亲自出马,定然马到成功,无人可阻。
在心中将这句话对自己说了两遍之后,红袍人长吐了一口气,便纵身一跃,悬在半空之中,和众人一样,去找印春水的下落了。
而他的方向,正是冲着翎王墓。
第12章 忆经年(二)
身陷敌国,处境尴尬,失去自由,随时可能因为两国的开战而被抓去祭旗。
成为质子可怕吗?
似乎也并没有那么可怕。
和原本的日子相比,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青澄姑姑寄来的信,所说的话,一次比一次少。也不知是因为没什么可说的了,还是被人给从中拿走了几页。
夏王不想落得一个苛待南国王子的坏名声,却也不想替南王把儿子给养成才,因此只敷衍的派了几个教书的先生来,大多都是把书读死了的迂腐庸才。武师更是一个也没有。连宝剑都没有一把。
好在印风自幼习武,身体底子本就强于他人。虽然只记得那零星的几招几式,他就靠着模糊的记忆不断练习,折木桂枝为剑,趁着没人的时候,一次又一次的朝墙壁用力刺去。
由于前来夏国时便太过年幼,又没有母族扶持,所以在他身边,连一个能够算作“自己人”的都没有。
或者说,连他自己都已经不被算作人,而是一个被称为“质子”的,比羽毛还要轻的砝码。
与南国相比,夏国的城池要更加繁华、喧嚣、光彩、吵闹。
虽然对于印风来说,只是从这一面窗口来到另外一面窗口的区别。
身在南国时他便少有接触外界的机会。而来到这里后,他则成了犯人,出入都有夏国的兵士跟随,吃穿用度虽如其他贵族一般,却几乎没有半点自由。
运气更差的是,这几年来南夏两国的并未有所改善,反倒陷入了僵持之中。几次冲突之下,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了。
就算此时死了,也不会有人在意,或许的确是这样的。
一直在夏国长到二十多岁,印风都是如此想的。
连成年的加冠之礼都被他远在南国的父王忘记,他等了很久,却连一道来自远方的消息都没有。教书的先生说自己身份卑微,没办法作为长辈替他取字。早早过了该成亲的年纪,却迟迟等不不来任何一门亲事。虽然有许多贵族小姐因他的样貌而对他青眼有加,可如今形势不明,嫁了他便等同于叛了夏国,更无未来的前途。因而许多对他起了心思的,早早便被家中察觉,强制与印风断了联络。后来日子久了,少女情怀自然渐渐消失,连有他这么个人都忘记了。
便如秦家小姐,早先还不是痴痴念着他,说非他不嫁。印风虽心中感动,却因身份不敢表露心意。而后来没多久,便听说了她嫁人的消息。后来再见,对方连正眼都不再给他一个。好像他是什么肮脏的污泥,甩掉都来不及呢。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却有莫名其妙的恨。
与秦家小姐相好之时,曾有其他贵族子弟想要与之联姻,因此视他为绊脚石,心生怨恨。后来秦家小姐嫁给了他人,可对方还在记恨着他,一直想着要如何给他下绊子。
说到这儿,就不得不提另外一个人。
邬家大公子邬壁,字亭玦,不在官场任职,单靠一身手段平步青云。邬家也是夏国的名门望族,举足轻重,在他们眼中,嫡系子弟不做官像是理所应当一般。若是入了官场,反倒会因为势力惊人而引来夏王的忌惮。
而邬亭玦恰恰是想要走这条路。
不能名正言顺进入官场,他便在暗中使用手段,利用官场中人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那时印风当然不知道这么多,他甚至都还没有意识到,这样一号人物竟然也会注意到自己。
邬亭玦彼时正有求于那位贵族公子,没想到对方出身望族,脑袋里却没装几斤几两的墨水,空如草包。旁敲侧击了半天人家没听懂,以利相诱人家倒不知分寸的狮子大开口,让邬亭玦一时之间头痛不已。
恰巧这位公子来了兴致,说我听说你邬大公子是最有办法的了,但我可不信,除非你证明给我看。
怎么证明?
我有个特别讨厌的人,想要让他好看。可他恰巧是南国质子,虽然没什么厉害的,可却没人敢动他,说是怕坏了两国的关系。怎么样,你帮我出出主意?
这有何难。
那时若是他爹知道他敢这么跟邬大公子说话,一定会打断了他的腿。
后来这位公子的三条腿也的确都被打断了。
当时邬亭玦也没说太多,只是提点了两句,说只要引开了这位质子身边的侍卫,再栽一桩罪名在他身上,当场抓捕。届时他在牢里,想要出来也要不少时间,期间便能让他吃不少苦头。而他身在夏国,无他人能为他出头,自然受了苦只能憋在肚子里。
这位贵族公子一听,顿时拍手叫好,然后回头就去实施。
只是他干了两件不太体面的事情,第一件便是由于争风吃醋,他栽在印风身上的罪名是淫辱良家女子。而后来印风入狱,他又觉得不够解气,亲自去狠狠抽了他一顿鞭子,让印风这条命差点交代在里面。
南国质子在夏国因为这样的罪名入狱,又差点死在牢中,这可不是小事情。但凡被夏王听去了一句,便定会彻查。这位贵族公子倒是光棍儿,说邬公子我可是按照你说的干的,你可要帮我解决。邬亭玦也头疼,虽然他拜托对方的不是什么大事,但若是此事曝光,夏王定会注意到他。名门望族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眼光之下,以后再想动手便是难上加难了。
千算万算,竟然败在一个二百五身上,还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自来熟的二百五。
他在暗中运作,不敢放印风出来,印风便又在里面折腾了好些天。加上邬亭玦有意压下消息,更不会有人替他来“沉冤昭雪”。
在狱中受尽了苦难,他却甚至还不知道自己是招惹了谁。直到那个二百五公子愚蠢的不打自招出现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他才隐约猜到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不是这样,他应当也不会遇到邬修筠,更不会掺和进后面的一系列事情。
这样也不知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最早的印风是南国不受宠的王子,后来成了质子,饱受冷落,最后则沦落到要变成怪物、魔鬼的地步。
“你……你是什么人?”
“不要啊!不要杀我!我……你要钱吗?你是要钱吗?我给你!”
“救命!救命啊!”
这是邬修筠给印风的第一个任务。
当然,去的不止他一个。可杀人的,却一直都是他。
他苦练多年用来自保、聊以□□的剑术,却成为了被人利用的一样工具。
南国血剑术,王族代代相传。所用剑刃要比普通的刀剑宽上一点,主攻穿刺,一剑毙命,最重要的是,所产生的剑伤很好认。
那一夜如同一场永远也不会醒的噩梦。
十几个黑衣人分别守在每一间屋内,手持刀剑,等着印风动手。
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甚至还有一个小姑娘,看上去只有四五岁的模样,瑟瑟发抖的躲在角落里。
最重要的,他们都是手无寸铁之人。
“不敢动手?”
那为首的黑衣人名为裘十三,见印风剑风犹疑,不禁挑眉,开口问道。
印风没有回答。
带着面具,不让人认出你的模样。不许说话,不要让他们听到你的声音。总之,来日便是面对面的时候,要让他们认不出你是谁。
那人是如此命令的。
裘十三也知道印风不会回答,冷冷一笑,将被他擒在手中隐隐呜咽的女人向柱子上一推,折了她的脖子,然后将她扔在地上。
“都是被剑所杀,那也看上去有些奇怪,多几种死法才会让人不生疑。”
吩咐了手下之后,他又看向印风,颇有些桀骜不驯的开口道:“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可像我们这样的人,入了这一门后,便要有自知之明。你只是别人手里的一件工具,必须要服从别人的命令。如果不能,就该去死。”
印风紧了紧手中的剑。
这条路走到现在,虽有命运的捉弄,可一直都是他自己选的。
既然选了这条路,就不该后悔。
“还有最后一间屋子,然后就要走了。”裘十三开口道,转身离开,连头也没有回:“自己准备,我在那里等你。”
待他走远了,印风一直僵着的手臂才动了一动,然后朝一边的箱子走了过去,打开后,将瑟缩的小女孩从里面抱了出来。
在黑衣人搜查过后,他才把她偷偷藏在这里。
小女孩红色的棉衣上沾染了从箱子缝隙流淌进去的鲜血,在昏暗的月色下,看起来只是灰色上涂了厚厚的一层黑,散发着从炼狱中劫后余生的气息。
没事了,没事了,不要哭。
害怕的已经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吗。
没关系,离开这里,不会有人认出你的身份,你就有机会活下去。
他偷偷带着小女孩翻过围墙,将她平安的放在地面上。见她还是愣愣的,不禁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她的发顶,然后就要回去。
“哥……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微弱的,快要让人听不清楚的声音。
名字。
在南国的时候,他还有个名字,只是没有人会在意他叫什么。而到了这里,直到他成年,也不曾有人记起,他也是到了加冠、取字的年纪。
“春水。”
是了。
不久之前,他才刚刚有了新的名字。
春水。
第13章 回城再战(一)
铛,铛,铛。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不需长富贵,安乐是神仙。老夫麓城山侧道观一道士也,潇洒大半辈子,无牵也无挂,不想老来马失蹄,晚节不保啊晚节不保。
印道长仰天长叹道,无聊的摆弄着手脚上的镣铐,在寂静的牢房里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一下又一下,宛如佛堂里的撞钟。
果然不是什么正经道士。
那小兔崽子啊,怎么还不来救为师呢,也不知道跑到哪个地方逍遥快活去了。为师心里苦啊,这牢房里头得又十来年没打扫过了吧,臭气熏天,恭桶还就放在睡觉的草垫子旁边,真是不讲究。
屁股又一阵阵的犯疼,疼的印道长又想起了前日在公堂之上,那场不伦不类的审讯。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小人印道长。”
“问你姓名,不是问你干什么的。”
“小人就叫印道长,家父书读的少,不知这世上有道长一说,想取道阻且长之意,后来又嫌念着麻烦便换了读法。”
“……大胆刁民!不仅装神弄鬼残害人命,还敢当堂戏弄本官!来人,给我打这妖人五十大板!”
行刑的衙役与他还算有些交情,虽然碍于府尹大人的面上,不好放水留情,但也没有过分用力。而至于印道长本人,上公堂之前便偷偷用了藏在身上的护身符箓。那红袍人自持身份,早已给他解开了定身法宝,并且没有搜他的身,倒给了他方便。现在这每一下板子都卸去了七八分的力道,只是他叫的惨烈,才没让人看出破绽来。
“哎呦!哎呦!疼死我了!真是要了我的命唉!老夫这把老骨头怎么受的住啊!”
他这叫的让府尹大人很是满意,又怕五十大板把他当真打死了,于是没过多久便叫停了板子,派人把他扔进了牢房。在这之后,除了送饭的之外,就再也没有人来找过他了。
或者话不能说的太绝。
“老东西啊,没想到你竟然也有今天,也不知道你有没有算到过啊。”
从牢房的另一侧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身着公服的牢头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三四个狱卒,走得颠三倒四的,像是喝了酒一般。见了印道长之后,那牢头忍不住咧开了嘴,狰狞的笑了两声。
“人生无常,千变万相,又有谁能真正算得出自己的未来呢。”
印道长沉声道,看天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牢头又嘿嘿的笑了两声,道:“但我可是早早就算到了,你肯定有栽在我手上的这么一天啊。”
话音刚落,在他身后的三四个狱卒像是忽地失去了双腿的力气,纷纷摔倒在地。
牢头笑嘻嘻的念念有词,面部顿时发生变化,露出了属于印春水的本来面貌。
“臭小子!有这么和师傅说话的吗!”印道长气得吹胡子瞪眼:“为师我都受了这么多苦,现在你还来吓为师,你忍心吗!”
忍心,还很开心呢。
“入戏太深,才刚跳出来。”印春水嘿嘿的笑了笑。
“臭小子,你怎么溜进来的?”
“这你就别管了,总之我就是有办法。”印春水反问道:“到时师父你,方才是怎么认出我的?明明我已经隐藏的很好了,连看守都不曾发觉。”
这几个衙役一副喝醉了酒的模样,身上的公服却干净整洁的很,明显是新的。若是去酒楼喝酒,难免沾染酒滓污迹,又怎会换新衣裳呢?
“还是师父想得周到,果然经验十足。”
“你小子也不错啊,再过两年便能出师了。”
“我先帮您老解开这链子,您快随我离开,要不就来不及了。”
印道长却摇了摇头。
“这些人的来历大的很,抓了我后却没急着审讯,定是把我当作了引你出来的诱饵。我身上恐怕也被放了什么东西,若是我跟你走了,定会被他们马上追上。”
“这……我看看能不能解开?”
“东西下在饭菜里,你是要刨开为师的肚子看吗?”印道长老神在在道:“不急,不急。只要他们没抓到徒儿你,便会留我这一条性命。反倒若是连你也被抓了,恐怕你我师徒二人才会有麻烦呢。”
“可徒儿我怎么忍心把您老丢在这儿啊,牢房里多脏啊,恭桶还放得那么近,师父您哪儿受得了啊。”
“……行了闭嘴,跟为师讲讲,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于是印春水便将翎王墓一行的收获略述一遍。
印道长听完后,若有所思,摸了摸自己的胡子道:“徒儿啊,这次你我二人恐怕是真摊上大事儿了。”
“何以见得?”
“这幕后之人能够先盗翎王墓,后控制官府诸人,甚至可能灭了钱家上下,定然非富即贵。这样的大人物会舍得来这边缘小城兴风作浪,中间恐怕牵涉诸多,你我的性命在他们眼中只如蝼蚁一般容易拿捏。”
是了,若是没有小孩儿的意外存在,他便早已身死道消了。便是如今能进这牢房,也是小孩儿帮忙屏蔽外界的监视,他便是伪装再好也进不来的。
“那怎么办?”
“走一步是一步吧。若实在不行,你便随那厉鬼远远逃开便是了,至少先保全了一条性命,等安全了再来帮为师击鼓鸣冤。”
师父都舍生取义了,我一个做徒弟的,又怎能贪生怕死的躲在后面呢?
印春水咬了咬牙,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嘴上却道:“那你一个人先保重,待我查清了真相,便来接您老。”
“你啊……好,为师就靠你了。”
“安子仪没有关在这里吗?”
“被抓之后便分开了,想来人家是安家的工资,比为师我这种江湖骗子金贵的多,又怎能关在这里呢。”
红袍人来道观之前,便是安子仪来报的信。那时没机会说清,可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要先找到他,再筹谋下一步的计划。
若不在牢房之中,莫非是被软禁在安家大宅了?
想到这里,印春水连忙口念咒语,变回了牢头的模样,身后的狱卒也纷纷站了起来。
“那我先走了,师父,你多保重。”
“好徒儿,你也是。”
“委屈师父暂时要和恭桶共处一室了。”
“……能先不提恭桶吗。”
“对了师父,你可有养魂的法子?我捡了只生魂,不知道怎么养啊。”
“这种东西为师我每次都是现查的,怎么可能记得住。”
暂时回不了道观,如此一来,夏沥的事情还要拖上一拖。
印春水大摇大摆的出了牢房,待走到了无人处,才恢复了原本的模样,然后迅速躲了起来。而那四个狱卒在原地站了能有半柱香的功夫,突然变成一副大梦初醒的样子,纷纷奇怪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印春水躲开巡逻的衙役,偷偷溜了出去,翻阅府墙,与外面站在树下的小孩儿会和。似乎因为等了他太久的缘故,小孩儿的神情很是不耐,紧蹙着眉,浑身上下不停散发着黑气。
“太慢了。”
“是有些慢了,让你等了这么久,真不好意思。”
这种有人等着你的感觉,还挺好的。
不知为何,这一次,印春水眼中的小孩儿已经不像先前那样可怕了。
第14章 回城再战(二)
“我去了多久?”
“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