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魂(10)
不如把那蔡辉捉来好了。
此人性情傲慢霸道,容易轻敌,法宝厉害,道行一般,只要设下计谋便很容易抓住。至于他的消息,从安子仪口中便能轻易问来,此时他还在搜捕自己的下落,趁他落单之时下手再好不过。
若能把他抓来,说不定能问出对方还有多少人,甚至能以他交换印道长的自由也不一定。
想的挺美,动起手来运气却未必能那么好,要好好计划才是。
为此,印春水足足花了一天时间,用小孩儿帮他找来的上等朱砂写满了足足三大袋子的符箓。有好用的,也有效果不好的。过久了穷日子第一次这样豪迈,让印春水感觉非常不错。
先不说能不能都用上,拿出去装一装吓吓人也是极好的啊。
在这期间,夏沥不知跑去了哪里,早先还会在一边帮印春水研磨朱砂,后来就不见踪影了。至于小孩儿则一直坐在屋顶之上,关注着街上的动静。
并非是印春水拜托他去放风的。
或许是活着的时候这样的事情做多了,自然而然已经成了习惯。
天色渐渐从明媚的晴朗转暗,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屋里却还没有动静。印风顺手揭下了屋顶的瓦片,超下面看去。只见印春水趴在桌上,手上还握着毛笔,可已经睡的连口水都出来了。
不过一个没脑子的蠢货,努力到这份上,的确是难为他了。
这样的印春水,要比邬修筠好上太多。
远远望着大街上叫卖糖葫芦的小贩,不知为何,几百年前的那个梦境在印风眼前又逐渐变清晰了起来。
与邬修筠第一次见面时,他并没有什么好印象。
那是他莫名被人安上侮辱良家女子的污名,又被五花大绑扔进了监狱,受尽煎熬。后来又受了重伤,发起烧来,对一切感到麻木、意识模糊之时,邬家小公子便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唉,看你身上这些伤。这张脸这么俊俏,也舍得把你打成这样。”
来者托起他的下巴,上下打量着他的面孔。
“来来来,你告诉我,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我给你做主好不好?”
这人说话简直和阉人一样阴阳怪气。
“你受了这么多苦,再在这里待下去,恐怕就要死了。你若是死了,我大哥反而轻松了,所以你想不想离开这里?”
当然。
“若是想获得自由,那你就必须听我的。”
印风这才使起仅剩的气力,努力抬起了头。面前美的男女莫辨的少年嘴角扬起狐狸一样狡黠的笑容,身上一袭华服照亮了破败不堪的监牢,明艳夺目。他从袖中取出雪白的手帕,在印风的脸上擦了擦,然后手指伸向他的胸口,将手帕放入他的怀中。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指尖划过了印风胸口露出的皮肤,看起来有种莫名的暧昧。
“我就知道,一颗被扔到角落里却还不忘练习剑术的棋子,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你是什么人?”
“你竟然不认识我,我还以为自己很有名呢。”少年摇了摇头,一脸失望。
“我叫邬修筠,修身的修,竹筠的筠,你可要记住我的名字。毕竟,你以后就是我的人了。”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啊,特别特别想。”
然后邬修筠就将他带离了那座炼狱,给邬亭玦留下的说法是印风已经病死。而他究竟做了什么,印风直到最后也没能知道。
待他养好了身上的伤,小狐狸也终于在他面前亮出了自己尖利的犬齿。
“虽然我把你救了出来,可要万一被我大哥发现就不好了。”邬修筠把手中的盒子递给印风,一本正经的说道:“以后你戴着这个跟在我身边,除了我之外不许随便对别人说话,听到没有?”
锦盒之中,是一张冰冷的铁面具。
“这面具可是玄铁打造,除非是用我手中的钥匙,谁也打不开的。”邬修筠还是没绷住表情,笑得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满面灿烂道:“你说,我这个主意好不好啊?”
钥匙掌握在邬修筠手中,他日印风若是想离开,必须事事顺邬修筠的心、争得他的同意。
或是杀了邬修筠,拿到钥匙。
虽然印风并不认为邬修筠会给自己这样的机会。
“好,我答应你。”
见印风乖乖戴上了面具,邬修筠便笑得更开心了,满意的上下打量着他,说道:“这样多好,你这张好看的脸就被遮住了,除我之外谁也看不到。不过你放心吧,就算遮住了一大半,你还是很好看的。”
论好看,谁能比得过你。
“哦,还有名字,在旁人面前我得给你换一个。”邬修筠用扇子点了点自己的眼角,想了想,说道:“以后你就□□水吧,听说春天融化的雪水要比冬日的雪还要冰冷,而为我办事,无情无义的人最好了,这名字正适合你。”
便是印风再深居简出,也觉得这不是个好名字,甚至还有几分勾栏院中才有的风尘气。
这些被家里娇惯了一辈子的公子哥儿们一个个的都不知道在脑子里装了些什么,不仅是邬修筠,还有那位莫名坏他名声的也一样。整日不务正业,靠着祖上的荫蔽赚得了名利,然后便觉得自己也是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了,把别人都当作了棋子,把别人都不当人看。
想来邬小公子后来叫多了也觉得这个名字难听的很,虽然嘴上不承认,两人独处之时却改唤他阿风了。
只是当天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春水”、“春水”的叫了他一整天。见印风乖乖将铁面戴上开心的不得了,一时兴起,把他拉到了街上去,也不顾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在人群中有多么扎眼。
“春水,你以前可曾有机会来这平民居住的地方?”
“不曾。”
“我也是第一次呢。”邬修筠四处张望着,双眼放光:“春水,你看那儿有卖糖葫芦的。听说这儿的糖葫芦最好吃了,你给我买一串来好不好?”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更何况这不是让他低头,只是让他哄哄小孩儿罢了。
印风点了点头,接过邬修筠递给他的银两,朝着卖糖葫芦的小贩走去。
“店家,一串糖葫芦。”说完便将手里的银两都掷给了对方,自己取下架子上的糖葫芦,转身离开了,看的小贩在原地愣是呆了半刻。
就那些银两,足够买三头健壮的老黄牛了。
从未见过这样买糖葫芦之人。
印风找回原地时,却发现邬修筠早已不在原地。朝四下看了看,在街巷的拐角处看到了小公子的背影。在他面前站着一个灰衣人,不断点着头,似乎在听邬修筠说着什么,从印风的角度无法看清对方的样貌。
也是后来,他才知道对方名为裘十三,受雇于邬修筠。
待印风走近之时,裘十三已然默默退下。邬修筠转过身来,见是印风回来了,对他微微一笑。
“春水,你可算回来了,让我好等,我就随便走了走。”
印风没有回话,默默将手中的糖葫芦递给他。
邬修筠没有接,只是笑着对他说道:“你先咬一口看。”
这是让他试毒吗。
印风乖乖照做。
“怎么样,好吃吗?”
“不好。”
“那你便全都吃了罢。”
“……”
其实那糖葫芦的味道还算不错,只是在那时候心境混乱,所以不管印风吃下的是什么,都只会觉得苦涩难吃罢了。
而直到后来,他才明白为何邬修筠一口都没有吃。
若是他当初也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定是一口也吞不进胃中的。
第19章 回城再战(七)
“阿风,你还在吗?”
听到印春水唤他的名字,印风才回过神来,从房顶翻进屋内,双脚稳稳落在地面。
印春水脸上还粘着朱砂的污渍,狼狈不堪,乍看下像是一道血迹。只是并不狰狞,只是可笑。
“快帮我看看,这些符箓有没有问题。”
印春水很早就开始修炼,符箓画的很是熟练,但这几张符箓他还没能完全融会贯通,平日里都是靠着印道长帮他才能完成。
想起印道长,印春水不免感到眼睛又有些酸楚。
徒儿没用啊,师父身陷囹圄,却无法营救,害得师父要跟恭桶一直共处一室,唉。
小孩儿扫了一眼桌子上的符箓,抽出其中几张,道:“这些用不了。”
“不错,过半有效,我师父要是知道了定然感觉万分欣慰。”
印春水忙了一整天,现在总算松了一口气,七扭八歪的倒在一旁的椅子上。
饱暖思□□。
印春水则是一闲就嘴贫。
“你说我师父现在究竟怎么样了?虽然我对他的姿色颇有信心,但也说不准。毕竟牢房那种地方半个女人也没有,若是被什么高大粗糙的汉子一眼瞧上了他,他以后出来该怎么做人啊?”
印道长那个年岁加外表,挺难的。
“……你要我去看看吗?”
“不不不,你待在这儿就好。”
这人怎么连贫嘴欠揍是什么样的都看不出来呢,也不知道以前受过什么刺激。
“说来虽然你的记忆混乱,魂魄受损,可既然对翎王墓有印象,说明可能也在逐渐复苏。这两日有没有再想起什么特别的来?”
小孩儿摇了摇头。
“对我也没有?”
小孩儿心中咯噔一声,下意识的看向印春水,发现对方也正神情严肃的看着他,目光炯炯,像是能看穿他所想的一切。
那样的语气和表情,像极了邬修筠。
“……没有。”
“是吗,这样。”印春水应言点了点头,收回了目光,却不知心中到底想的是什么。
“说起来,你从变成厉鬼开始,便一直是这副小孩儿模样吗?”
“不是。”
鬼魂大多都是自己临死前的模样,有在意外表的,或许会改变下年龄,却少有愿意直接返老还童的。若不是因为他魂体受损,无法支持本来模样,才不得变成小孩儿,减少力量消耗。
但像他这样厉害的厉鬼都能伤成这样,对方又该有多厉害,又是否也在对敌中受伤了呢?
印春水突然想起了在翎王墓、他直面无头厉鬼的那一瞬间感到的寒意。仿佛有远超于他的敌人在暗中窥伺,缓缓将手伸向他,随时便能随手将他撕成碎片。
莫非那就是伤了小孩儿的暗中大能?
发现他,却没出手,是否说明对方也伤得不轻?
印春水想了想,对小孩儿问道:“你是否还记得,可有办法能帮助你恢复力量?”
“……有。”
吞噬其他魂体,这是最简单的方法。好比他现在若是吃了夏沥的魂魄,身高至少能再长上个三两寸来。
说也奇怪,修仙者以收用天地灵气恢复自身,厉鬼自然也可以吸收鬼气。执念越深,鬼气越重,力量也就越强。可小孩儿这些时日发现自己并没有恢复多少,所吸收的鬼气和他消耗的相比,不过杯水车薪。
莫非他已经不再那么喜欢他了吗?
小孩儿颇为复杂的看向印春水。
对方完全没有察觉他的心思,眼睛亮亮的,兴致勃勃的问道:“什么办法?”
“你……闭上眼睛。”
印春水扬起的嘴角一僵,盯着小孩儿看了看,意识到对方没有说笑之后,讪笑了两声,然后乖乖闭上了眼睛。
反正要是小孩儿想杀他,他也逃不掉。
厉鬼和人有许多不同,没有心跳、没有气息,除了魂体之外应该什么都没有。本应感觉不到的,但是印春水仿佛双眼之外长了一双天眼,能够清晰的勾勒出小孩儿的轮廓,知道他站在哪里,知道他在一步一步的向他走来。
应该不会……杀了他吧?
除非他突然恢复了记忆,想起来自己上辈子对他做了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
头皮一阵发麻,然后他突然感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贴上了自己的身体,下一秒意识到这是小孩儿的身体。虽然冷冰冰的,可是却并不让人讨厌。
不过他长得真矮啊。
印风自然不知道印春水心理经历了一番怎样从忐忑不安到突然逗比的急转弯,紧紧抱着面前的这个人,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声、呼吸声、甚至血液在体内流动的声音……他是活着的,他的命就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生死一念。
可为什么依旧觉得怀中空无一物。
这种不满足的感觉,让他忍不住皱起眉来。
“你……还要抱多久?有效果了没?”
印春水早已睁开了眼睛,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被这么个小个子给抱住了,靠在他身上吧那高度不够,弯腰去扶吧又怕他恼羞成怒,但被人拦着半截腰这样抱真是说不出的别扭,场面一时之间非常尴尬。
“……够了。”
“你这样就能恢复?”
“嗯,只有一点。”
“看不出来啊。”
当然是骗你的。
印风扭过头,朝着窗户看窗外的风景,嘴角不自觉的弯了起来,就连“邬修筠”这个名字给他留下的阴霾也忽然淡了许多。
这时挂在墙上的传讯符一亮,然后忽然自己燃烧起来,灰烬落在地上。印春水连忙取了那灰撒在白纸上,又滴了几滴朱砂上去,那灰烬便自己化成了字的模样,一个接着一个的印了出来。
安子仪说现在城内搜查尤为严格,连蔡辉一行的修道者都已经坐不住了,让他千万小心,隐藏好自己的行踪。还有他们身后似乎坐镇着一位得道的大能,是印春水可能修炼一辈子都打不过的那种。姓名安子仪没有说,却提到此人和安家有些许渊源。
“和安家有渊源,这都查出来了,却不告诉我姓名,这不是安子仪的作风嘛。”印春水捏着下巴说道:“阿风,你说莫非他上次提到的那个安家的叛徒,就是这所谓的大能,因为他姓安,所以才不能告诉我名字?”
安子仪是个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好人,可他毕竟身上还有自己的担子,有的能说有的是不能说的。再进一步可能就是安家自己的秘辛了,他也未必是想瞒着印春水,只不过家丑不可外扬。
不得不说印春水对安子仪还是极为了解的,不过三两句话间便把对方的心路历程猜了个大概。
犹豫了片刻,印春水取了朱砂笔来,蘸着那剩余的灰烬,在黄色符纸上写下一行小字。接着那符纸自己燃烧了起来,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你在做什么。”小孩儿在一旁问道。
“我就问问那姓蔡的在哪儿,回头找他叙叙旧,毕竟他抓了我师父,这么大的恩情不还一还怎么能看得出我是个有恩必报的好人嘛。”印春水一本正经的说道:“不如到时候阿风也来帮个忙?”
“……有什么话便直说,阴阳怪气的,恶心。”
“大能我年龄太小修行尚浅万一教训不了那小子翻船了就惨了所以请您老出手相助!”
“不要。”
“您老这也太狠心了罢……”
小孩儿哼了一声,然后毫无征兆的突然化作一团黑烟,消失在房中。
“选好了日子告诉我。”
临走前还貌似不情不愿的甩下了这么一句话。
原来这家伙也是那种嘴上说着不要行动起来却很诚实的嘛。
见他走了之后,印春水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把整个身体都甩在了一旁的椅子上,像是整个人都瘫倒了一般。
不知从何时起,面对小孩儿时便累的要命,比让他画满三大袋的符箓还要累。
前世种种,与他无关,可他毕竟是那邬修筠的转世,因而在旁人的眼中毕竟是有所关系的。
回魂该找上的是邬修筠,却找上了他印春水,也只能找得上他印春水。
只是不知道这错乱的一团缘,究竟最后会走出个什么结果。
第20章 忆经年(三)
“阿风,你的伤到底养好了没有啊。”
邬修筠无聊的趴在印风床头,有一搭没一搭的拨弄着他的头发。
“不劳小公子费心。”
印风冷漠的回答道,不留痕迹的拨开他的手。邬修筠倒是不以为意,改为尝试将折扇上的吊坠系在他的长发上。
“使用秘术当真会对身体有那么大的负担吗?”
印风没有回答。
南夏两国由来以久,皇室乃上古氏族后裔,因而皆有些不可外传的秘密。夏国皇室擅长布阵之法,而南国则是血剑术,两者都是最最上乘的功夫。虽然印风是个不受宠的皇子,离开故国之前也只学了全部功法的一半,但即便只是将最基础的几招千百遍练习之后,依然受益匪浅。
血剑术会过度强化使用者的身体,因而卸力之后便会感受到四肢经脉受到内力冲击的损伤。即便印风身体强健,也不能例外。
不过对身体真正真正造成的伤害也并没有他所表现出的这么大。
之所以装成这副模样,还是因为他不想继续受邬修筠的驱使,再次夺走那么多无辜的性命。虽然不是长久之计,但能拖一天也是一天罢。
这点小小的伪装,恐怕早已被邬修筠看了个通透。只是他一直装作全然不知的模样,更没有敲打逼迫。也不知是当真体恤他,还是算计着想要看他露馅出丑的模样。
这人的心思古怪、喜怒无常,做出什么选择都不算奇怪。
“阿风这么辛苦,我实在不忍心啊。”邬修筠突然抓住了印风的手,看起来像是心疼的要命:“不如你把血剑术的秘法传给裘十三,这样以后就不用再受这样的苦了!”
印风:……果真是不怀好意。
见印风依旧沉默不语,邬修筠似乎也有些难过了起来,说道:“阿风,你就跟我说说话吧,这副模样会让我心疼的。”然后小公子拉起几股印风的长发,编起了小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