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黄昏(219)
“所以你偶尔会像现在这样出来走走,是为了加固这层暗示?”
塞拉米亚斯没有否认。
“很多年前也是这样。当恶魔来到密督因,老师刚好因为别的事缠身没有第一时间回来,密督因人害怕极了,他们知道自己脚下的土地闭塞得只有海路和金古山口两个出入口,怕神匠已经放弃他们,所以教会还有贵族纷纷带领自己的扈从逃离密督因,甚至为了抢夺船只和出去的通道大打出手,死于恶魔之手的人和互相争斗致死的人已经数不清哪个更多,歌洛仙内部也有大量研究人员离开。”
选择坚守的贵族成为后来密督因的三大家族,选择相信伊诺·特里斯维奇的神职人员和研究人员等到了神匠回来力挽狂澜,可是牺牲的人、那些数字又该算在谁的头上?
“我明白你的用意,也不想评判,这件事你该跟公爵阁下坦白,而不是我。”何塞语气很轻,“她是诺斯大区的领主,而你是整个北区地下晶脉节点的负责人,如果你没有放弃职责,你们肩负的就是相同的责任。”
何塞一摆手,让话题回归正轨。
“弗里亚基诺死了。”
走在前方的塞拉米亚斯脚步骤停,她目光投向遮阴棚下空荡荡的街市,垂下眼帘,拿起货栏上的一颗苹果,“是你杀死了他么。”
“是的。”何塞的回答没有停顿。
“那拉尔修呢。”
“他也……不在了。”何塞认为这是一个比较贴切的说法。
塞拉米亚斯露出一丝苦笑,“只剩下我了……不,本来我应该会比他们先一步离去。”
偶尔有拿着菜篮的居民路过他们,大家都没太在意这两个打扮不同的人,有的认出血族始祖也没有感到惊讶,他们有礼貌地对她点头致意,就连何塞也得到了几个和善的微笑。
“弗里亚基诺佯装被猎人跟教会抓获的时候,我就猜到他可能想对灰堡中枢的法力交换机下手。还有拉尔修前来帕托接近你,这件事我也知情。”恶魔之口的血族始祖把苹果抛给何塞,声音平稳轻缓,却依然有难以察觉的紧迫。“可我没有把这些事告诉你。我依然记着布雷克的临终托付,不想让你触碰到过去的真相核心是一回事,但更多的,我还是在期盼看到失去恶魔屏障之后的密督因。”
何塞淡淡道:“你现在看到了。”
塞拉米亚斯闭上眼睛,“神代末期大战爆发,三年后人类才见到地狱的恶魔,在此之前他们则品尝着魔力越发衰微、魔法渐渐远去的日子。而现在的密督因没能拥有多少重拾魔法的时间,他们刚学会走路就要赤手空拳跟野兽搏杀,我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如果事事都能随着人心所向发展,这个世界本身也会乱套。”何塞耸耸肩,有些冷酷地说:“而我前些日子还一无所知地做着在外面安心生活的美梦,想着可能在人间其他地方寻找到办法消弭密督因的乱局。”
如今已然不能,密督因的状况外界前所未有,总归需要这里的人来决定它的走向。
“我犯了错。”美丽哀愁的血族始祖笑着问,“你曾经赐予我们活下来的机会,给我们自由之身和认识这个世界的机会。我使用了它很久很久,何塞,你现在是来收回这条性命的吗。”
何塞抬眼,蓝灰色的漂亮眼睛扫过古城帕托的街角,聆听这里或远或近的交谈声,然后摇了摇头。
“接下来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二件事,奥尔加。地狱的大门会为接触恶魔之血的人敞开,你想死后前往那样的地方吗?至少我认为你的过错不至于受到这样的‘惩罚’。”
“……地狱?”
塞拉米亚斯脸上出现一瞬的讶异、困惑跟迷茫,但聪慧的血族始祖很快把何塞的告知与五百年前的蹊跷联系起来,想起自己的老师在灰堡会议上突然宣布的那个决定。
“原来是这样,所以你才会那么急迫地想要关闭节点,在遭到反对后消失无踪……老师本想去找另一条路,却在这个过程中被暗算。”
拥有琥珀色眼眸的女人悲伤地叹息,但被何塞忍不住打断,“虽然我不想强迫你不去伤感,但我现在站在这里,虽然少了点记忆,但总归活得好好的。”
“感谢你让我在死去之前知道这件事。”
塞拉米亚斯声音有些颤抖,“你为我们准备了别的选择吗。”
“为所有吸血鬼。”何塞的语气却不轻松,显得相当凝重,“这不是一件小事,所以我希望在我公布它之前,你能先把死去的代价告诉给受你庇护的吸血鬼,先从你信任的人开始,然后再是庄园里的所有人。”
这是一个小范围的试探,为的是不让事情过于雪崩式的发展,塞拉米亚斯心领神会,“原本的死亡会让我们堕入地狱,新的选择却能规避这个终局。”
“但是代价依然巨大,我暂时只能说这么多。”何塞觉得对方能猜出那代价是什么,所以就不去多费口舌了。
“还有最后一件事,或者说、最后一个问题。”
“你的心中还有恨吗,奥尔加·塞拉米亚斯?”
第一百六十七章
“你的心中还有恨吗,奥尔加·塞拉米亚斯?”
塞拉米亚斯下意识注视何塞的眼睛,却没能在这双充满风采的眼眸中看出多少深意,这不是个简单的问题,同时也勾起血族始祖的伤痛回忆。
吸血鬼拥有人类没有的近乎永恒的生命,如果想跟所爱之人永远在一起,那么时间就必须随之翻倍延长,延长到人类之身无法承受,所以吸血鬼会把爱人变成跟自己相同的生物,这也是悲剧的起始。
如果那个人拒绝永夜的怀抱,无论最终是哪一方的妥协,时间也会在留在世上的人心中布下裂痕。而就算他们真的厮守,太多事都会导致生死爱恨之间的形同陌路。
他们是为帮助老师选择成为吸血鬼,凭借的是一腔热血和报答之心,然而接受恶魔之血没能剥夺他们爱上别人的权力,时间的不同步导致了接下来的矛盾,他们用吸血鬼的方式与自己喜爱或是想要拯救的人产生连系,他们血脉相连,认为自己的爱没有后果。
老师曾劝说过他们不要这样做,增加吸血鬼这个还有诸多未知之处的族群风险很大,爱可以爱一个人的一生,这个一生可以是任何一方的一生,即使对方逝去,心存的美好也能令那个人一直活在自己心中。
他们没有听从,随之而来的就是他们的族裔他们的子嗣都没有听从。对神匠的学生还有被他拯救过的密督因人来说,伊诺·特里斯维奇是神明抛弃人间后为他们带来福音的天使,他是充满神圣的救世者,他已经把爱平等分予每一个人,却不爱任何人,他过于理想化,不能对平凡人的痛苦感同身受,所以吸血鬼们说,如果爱一个人、想把他们变成跟自己同样的存在是错误的,那这件事本身也是错误。
伊诺没有再去劝说,不是因为被说服了,而是他一直在遵循自己的信条——给出建议,做出引导,制定合理的戒律,最终的选择权却在每一个人自己手中。
他的信条最终导致他的结局,那一次密督因人选择不关闭屏障、留在玻璃箱庭中,所以神匠为挽救密督因还有他的同胞而死,他的复生是幸运也是后话,而他的逝去让一部分吸血鬼回头望了望自己走过的路,发现、也许伊诺是对的。
至少奥尔加·塞拉米亚斯在活过这么漫长的岁月、失去自己所有的子嗣,体会到一次又一次撕心裂肺的痛苦后意识到,就连他们无所不能的老师都已经向时间俯首,他们又如何能傲慢地以为自己可以战胜呢。
然而他们已然不能回头,爱恨已经交织延绵在这片土地上千载,有的人选择与之共存,有的人选择我行我素,有的人选择一同毁灭,失去的已然不能回来——吸血鬼过去也是人类,他们不问自己得到过什么,贪婪地想要得到更多,只记着恨意跟悲伤,还把它归结为恶魔之血的恶劣影响。
“我至今依然记得每一个对我来说重要的人、还有失去他们的过程跟痛苦。”塞拉米亚斯低声呢喃,“我恨造成它们的因果、也恨我自己,只要还留在密督因,看着这片天空跟大地,度过每一个夜晚和我不能再去眺望的朝阳,我都会想起他们的死。”
他们或是未经审判就被人类拖到阳光下,或是在吸血鬼的内乱中死去,博纳塞拉过去以天使的名义猎杀过许许多多吸血鬼,教会完全默许了他们的作为,即使有灰堡协定、那也只能保护一小部分人。
血族始祖的面庞带着苦色,仿佛能把人吞噬进黑暗中,“只要一直活下去,就难以避免我对杀死他们的人类的恨意,可是那些人都已经死了,被吸血鬼杀死过一部分,在悔恨中郁郁而终一部分,老去一部分……按理说我们不该再恨了,可是当看到这些人的后代在吸血鬼生命堆砌的土地上无知无觉地安然生活,把我们当成怪物和危害的时候,我在想,不该是这样。”
这种“不该是这样”的想法令塞拉米亚斯选择对自己昔日同僚的破坏置身事外,可是真到了这一天,她没有一丁点欣喜的感觉。
她没有向何塞忏悔的资格,仅仅是如实说出自己的心声。
“当我走在帕托的街道上,见到这里的居民为这场无妄之灾担惊受怕,苦于思考该怎样度过充满危机的每一天时,我发现这种盲目而莫名的恐惧不是我想要的。五百年过去,我已然不知仇恨的人是否有血脉在世,我在用可能已经不存在的人惩罚更多无辜的人。”
即使现在路过塞拉米亚斯身边的某个人类真能追溯过去有个穷凶极恶的祖先,那又能怎样,他们双方都不知道彼此,难道一定要让这些早已不相关的人去“认罪”吗。
喧闹声从前方而来,两个人已经走过一个街区,来到丰收节所在的市集附近,冬天降临,这里的摊位本该早已撤掉,但是因为诺斯女公爵宣布战时,很多居民自发在这里交换自家储存的物资,倒比上一个节日还要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