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黄昏(195)
“可是人类一旦被吸血鬼袭击,很难不怨恨那些猎人没有来。”弗林特平静地指出,“因为已经习惯于被保护了。”
“不是这样的!”莉莉娅大声反驳,本来消肿的眼眶又有红起来的趋势,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不是这样的……”
她没有说出个所以然,因为弗林特所说的确戳中了她内心的想法,在濒临死亡的威胁时,她除了恐惧以外更多的是“为什么遇到这件事的是自己”的质疑,保护伞没来由地消失了,所有人都在惶惶终日地害怕那些暗夜的怪物,新的守护者暂时还不能完全保护他们,身为教会年轻的一份子,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毫无畏惧奉献己身的圣人,绝大部分人普通平凡,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祈求天使让自己的一生平安顺遂,他们并非一定要把性命交给其他人,只不过,有的时候只有这样才能心安。
莉莉娅逃离似地推门而出,弗林特垂下目光,觉得自己不是必须要这样惹人生厌。
这些人既没有了解真相的渠道,仅仅是活着就必须拼尽全力。
……可他们不用付出一点代价就能得到许多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安宁幸福。
他们是无辜的,他们真的无辜吗。
门再次被推开,老神父的声音把弗林特拉回现实。
“我很抱歉,莉莉娅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弗林特后背靠在长椅上摇了摇头,“正相反,我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希望您能替我向她道歉。”
“她已经没事了,还说不该向你大喊大叫,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本来连感谢都来不及。那孩子的朋友们全都不幸丧生,这对她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如果可以的话,请不要怪她。”卡多神父走到弗林特身边,在他旁边不远的位置坐下,“艾伦先生,你从清晨就一直坐在这里,是在向天使祷告吗。”
他的目光仰望讲道台背后耸立的天使像,无垢的圣像在面纱下露出悲悯的神色。此地在上一个夜晚发生惨剧,祂在最后关头展现了神迹,派遣使者降临。
否则这个冬日哪里会有旅人恰巧路过,这一切必定是天使的指引。
“我只是在想一些事。”如果不是神父提醒,弗林特甚至已经忘了这里有一尊天使的圣像,他过去在狩猎吸血鬼的任务中去过许许多多个城市,无论大大小小的城镇还是家族密室,弗林特已经习惯于在天使像下献上祈祷,虽然如今已经不需要再这样做,习惯却依然存在。
弗林特往旁边挪了挪,身体轻轻靠在冰棺上。这些虚假的立像曾是弗林特的寄托,但现在他的天使就在他身边,时时刻刻守护着他。
弗林特取出自己的十字架,把它拿在手中轻轻摩挲。他戴了手套、所以它不会再灼伤他的手,卡多神父咦了一声,目光落在弗林特的十字架上,微微感叹,“我似乎在许多年前见过类似的十字架,它的造型很特别。”
“是吗……”弗林特把它拢在手中,轻声问,“拿着它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孩子。对我来说那就是孩子,但他是个博纳塞拉猎人,听跟着他的长辈说,那孩子从古曼韦尔离开家,要去狩猎吸血鬼。”
卡多神父在搜寻自己的回忆,没有发现身边的弗林特目光偏移到他的脸上,露出些微讶异的神色。
老神父说的应该就是弗林特·博纳塞拉第一次跟尼奥下山时的事,可就连当事人自己都没有印象了。
“博纳塞拉猎人。虽然世人觉得他们很神秘,但因为我们就在山脚下,偶尔会有猎人驻留,所以见过他们不是什么稀奇事。”老人摸索出自己的圣徽,轻抚它的表面,“我为什么对他有印象呢,因为那孩子来教堂祷告的时候,我听到他自言自语,他说这里的天使像不是真的天使,他很想念一个叫圣地的地方,而离开古曼韦尔让他不得不跟天使分离。”
卡多神父笑了,“我那时还以为他在说我雕的圣像粗劣,无法描绘出天使的神圣,可是博纳塞拉的小大人我又不敢反驳,他没当面这么说,那就算了。”
弗林特轻声解释,“他应该不是那个意思。”
“是不是都无所谓了。博纳塞拉一直在保护着我们,那孩子应该也保护了很多人,变成了一个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了吧。”神父年迈却不浑浊的目光投向前方,欣慰地说,“那么,希望向这样拙劣的圣像祈祷也能抵达上天,让他能够得到天使的加护。啊,你也一样,艾伦先生。”
“……嗯。”
弗林特压低自己的帽檐,虽然心中的悲痛没有少去哪怕一星半点,但他发现自己刚刚的思考可能没什么用处,永远都会有不同的声音辩驳它的利害。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卡多神父。我听到马蹄声,应该是城里派人来接你们了。”
弗林特站起身,拾起冰棺旁垂落的铁链,“我该离开了,再会。”
卡多神父匆忙站起,他没听到动静,但也可能是自己耳朵不灵光了,“请务必保重,艾伦先生,活下来的人永远不会忘记你的恩情。”
弗林特善意地笑了,什么都没说。
不要轻易许诺永远。无论给予的一方还是期待的一方,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背负着冰棺走出小教堂后,弗林特没有返回自己的马车。而是找了一个隐蔽小山坡,尝试练习该怎么用得到的力量把自己弄远一点。
他需要赶赶路了。
清晨的灰堡被肃穆的气息环绕。
魔能波谱仪发出仿佛即将损坏的轰鸣,工作人员在逸散的热气中一阵手忙脚乱,经过一夜的奋战,他们终于在第二天一早抢救出差点被烧坏的图纸,哆哆嗦嗦向尤斯塔斯汇报,“猊下,状况、状况不对。”
“先说重点。”
转头吩咐执事把被召集来的主教们请去休息,没有喘息时间的尤斯塔斯直接把这里当作临时的指挥部,就着洛里尼的手喝了一口茶水,口干舌燥地接着下达命令,“给各地传信,在注意自身安全的情况下尽一切所能通报恶魔的位置,它不一定会低调行事。”
金发教宗询问米迦尔,“恶魔有性格这种东西吗?如果它要破坏密督因,最可能先从哪方面下手?重要设施?人员密集区?”
“不……我是说,您应该先听听他怎么说。”抢先一步看完图纸的米迦尔脸色有点差,小声提醒教宗有些更坏的事发生,“……还有一只。”
尤斯塔斯凝重而充满压力地把目光转移到囚服男人身上,“在哪里。”
“伊斯特。非常抱歉,因为精度的原因,我们还是没有具体的位置。”负责仪器的男人吞吞唾沫,手里的纸张都被他捏破了,“而且从我们抢修的时间来看,它是昨天夜里出现的。”
“不是同一只?”
“看样子不是,它们在图谱上几乎没有共同点。”
教宗沉下声音,没有经过太多思考就对米迦尔道:“他找到方法在强敌盘踞的密督因召唤出另一只强大的恶魔了。”
为了不让这位年轻的学者在灰堡惹上太多麻烦,尤斯塔斯没有特地把吉南的名字说出来。
状况显然就如教宗所说,没想到会这么快的米迦尔略带沉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有些不稳,“可能对他来说,那只旧的恶魔‘派不上用场’,他必须从地狱中召唤新的来达成他的目的。”
同样一晚上没睡,但米迦尔已经被层出不穷的新状况搞得毫无睡意,他拿软布擦干净眼镜上被热气熏出来的水雾,眯着眼睛注视不远处忙忙碌碌的身影,想到自己在诺兰的前辈,还有那位在黑暗的道路上不肯回头的导师。
“教宗大人,现在双方都隐去了踪迹,也许是已经互相捕捉到对方的气息,密督因很可能变成二者厮杀的斗场。”
这次尤斯塔斯沉默了很久。
“恶魔召唤的场所,那个至今我们暂时未知的地方会怎么样?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夜晚……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
恶魔的思维跟人类完全不同,它们对人类有天生的敌意,在被召唤出来以后附近没有人类出没还好,如果有,那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
两个不同的方向,让尤斯塔斯一时间很难权衡该把重心放在哪一边,威斯特暂且不提,指望伊斯特公爵普拉东能守护好自己的领土并不现实,但至少希望他权衡好保护着人民撤退和上去硬拼的利弊。
“虽然可能来不及了,但传信去万连,让伊斯特公随时警戒领地的异常,但愿他已经得到消息了。”
尤斯塔斯走向长桌,准备去给信件盖上灰堡教宗的专属印章以提醒伊斯特公爵此事的紧迫,但他没能安然走过去,猛然间剧烈的震动和头顶传来的巨响令地下所有人东倒西歪,桌椅倾倒,坍塌声从很近的地方传来,人们惊呼尖叫并起,被上方掉落的土渣盖了一头一脸。
“天啊!!”
“又地震了吗?!这次怎么感觉这么近……!”
反应最快的洛里尼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手一个把教宗和米迦尔压在他臂膀之下保护起来,他呸了几口吃进去的土,抬头看向天顶,“声音从灰堡西翼传过来的。”
他很确定这不是地震,而是局部的坍塌。
介于屹立千年的灰堡不会无故受损以及他们刚刚正在讨论的迫在眉睫的恶魔入侵,所有人在屏住呼吸听完骑士团长的论断后不约而同想到一种可能,不由得脚底发凉,尤其是在魔能波谱仪应声迸发出警报后。
恶魔就在上面,它袭击了灰堡。
灭顶之灾来得太快,没有人做好准备,留给密督因的时间无疑太少了。
无言的恐慌在空间内蔓延,直到教宗临危不乱的话音响起。
“迎战。”这个时候思考恶魔为什么会盯上灰堡已经没有意义了,尤斯塔斯面色冷得像冰,抓住身边的人的手臂,“必须守住这里,否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