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龙幻(89)
小殷听他声音平稳,可见是真没事,只得一边纳闷,一边朝冲进来的胡安摆摆手,两人默默退了出去,依旧关了院门,到外面候着去了。
却说屋里两人听到关门的动静,这才惊魂稍定,从被窝里伸出头来,四下里一看,就见身下床榻已然四分五裂,成了一堆碎木头,不由相顾失笑。贺言春赤精条条地爬出来,用被窝把方犁一卷,连人带被子抱到一边席上,自己则对着碎木头发愁。
原来方犁房中那间床榻,还是当初买房时,从原来的房主手中一并买下的。虽是旧的,但方犁喜欢它简洁耐看,便一直留下自用。贺言春昨夜一觉睡饱,大早上开始翻来覆去地折腾。谁想那床榻早就不甚结实,此时受不住力,喀嚓一声散了架。幸好隔着厚厚的垫褥,不曾伤着人。
方犁伏在枕上笑,就听贺言春抱怨道:“堂堂的铁市长丞,又是钦赐的大夏义商!外人说起来,都道你不知怎么有钱,谁成想家里竟穷成这样,连个床榻都破烂不堪,住不得人!”
方犁头蒙在被子里,小声反驳道:“还不是怪你力气太大!又不是打铁挖矿,只管使那蛮力作甚么?”
贺言春闻言,忙紧张兮兮爬过来,道:“怎么?我力使大了,你不舒服?”
方犁脸红红的,也不答话,只是笑。贺言春放了心,也重新躺下,和他脸对着脸道:“你个没良心的,还怪我使的力气大了?我一百多年没见你了,使点力怎么了?”
一边说,一边又朝方犁顶了几下。两人七手八脚嬉闹片刻,方犁便爬起身来,找了件衣裳披上,道:“快起来罢,一会儿洗漱了,叫胡安进房里收拾。”
贺言春赶紧道:“别让他进来!我可丢不起这脸!”
方犁又笑起来,道:“这时又怕丢脸了?早作甚么去了?”
贺言春叹气道:“罢了,你别管,一会儿我来收拾。今日我定要亲手给你做个新榻,省得往后躺在上头心惊胆战……”
两人一边嘀咕,一边穿了衣裳梳了头,喊外面端进水来,都在屋外廊下洗漱了。趁胡安去端早饭,贺言春把小殷叫进院,悄悄吩咐他带几个人,去买几段上好檀木并斧子锯子刨子等物回来。小殷一一记下了,又纳闷道:“将军可是要打家什?那我去城东打听打听,再叫两个好木匠过来?”
贺言春摆手道:“叫什么木匠?用不着。”想了想又道:“是了,若顺路的话,也给我带一包针回来。”
小殷听到要买针,百思不得其解,突然灵光一现,猜测他家将军说不定要打造什么独门暗器,忙激动道:“是针?不是飞刀?要多大的?您说个尺寸,要没有,我现去铁匠那里打!”
贺言春一脸无语地将他望着,过了一会儿才道:“要你买针,扯什么飞刀?就是坊市里小娘子们常买的绣花针啊!”
方犁在旁边偷着笑,把茶水都洒了。见小殷疑疑惑惑地走了,便道:“你又要买绣花针做甚么?”
贺言春靠在他旁边坐下,眼睛斜斜瞥着他腰间一个香袋儿,道:“你说呢?你当初是怎么跟我说的?说好不收别人东西的,我这才去了多久,你那腰上就多了个新玩意儿,哪儿来的?”
方犁往腰上一看,又笑起来,戳他一指头道:“你这醋瓮!这香袋儿是使钱买的!买的还不行?就为怕你唠叨,我连柱儿媳妇绣的都没敢戴!”
贺言春听了略满意,却不依不饶地道:“这个也不许戴!谁知道经了哪个小娘子小媳妇的手?我先头给你的那一个呢?”
方犁没好意思说那一个被自己当宝贝收起来了,只撇过脸道:“还没过门,管得倒宽!算了算了,这泼悍货不要也罢!谁家要谁拿去!”
贺言春立刻欺上身来,一边胳肢他,一边道:“你说甚么?反了天了!有胆你再说一遍……”
正打打闹闹间,胡安端着饭进来了,两人这才丢下手吃饭。饭后喝了两口茶,小殷那边也渐渐使人把东西送进院里。这时就见朝廷新封的平虏侯挽起袖子,亲自在小院里收拾出一块地方,支开摊开始做床榻。
也幸好他聪明,手脚又极其利索,对着那旧榻多看了两眼,便琢磨出来要怎么做。整一个上午,他在院里又量又画,又锯又刨。自己忙不说,又不要外人进来帮手,只把个休沐在家的铁市长丞指使得团团转,一时让他帮着扯墨线,一时让他递个刨子,一时让他喂口水,一时让他捶个背。方犁正一心在他身上,自然也乐意受他差遣,两人把个木工活儿做得满是柔情蜜意。胡安几回送茶点来,见院子里叮叮当当响成一片,问他们做甚么也不说,不由深为诧异。
到掌灯时分,新床榻就做好了。虽比不得外头雕匠们做的美观,但胜在材料厚实、简洁耐用。等床榻做好后,贺言春这才叫小殷进来,悄悄儿把屋里破木头收拾了,又和几人合力,把新榻抬进了房。
当晚歇息时,两人自然要试试这新做的床榻牢不牢靠,灯光直亮到后半夜还未熄。贺言春换着花样,在屋里百般折腾,气喘吁吁、汗水淋漓之际,觉得这榻果然一等一地结实,不愧是花大价钱买来的上好檀木!
翌日两人又是日上三竿才起来。吃过早饭,贺言春便要回家看望娘亲。临别前道:“我晚上依旧过来住,叫胡伯给我留着门。”
方犁虽万分不舍,却也不忍白氏在家久望,道:“既回京了,见面的日子尽有。晚上也别惦记着过来,只管放心陪你阿娘去!”
贺言春却又抱着方犁亲了几百口,这才恋恋不舍地去了。回家后,郑家上下无不欢天喜地,郑孟卿从官府请了假,郑谡也从宫里赶回来,一家子骨肉团聚,好好乐了一天。到晚上,白氏说什么也不放幺儿离家,就留他在房里,母子俩说了半夜话。贺言春只得在家歇了。到第二日,皇帝大宴群臣,贺言春作为最重要的嘉宾,自然要早早出席,如此又忙碌了一整天。第三日,皇帝皇后又在宫里设了家宴,专请皇后娘家人。白氏早早在家,带着人给两个儿子穿戴整齐了,把他们送上车去才回房。
当日宴席设在皇后宫中,郑孟卿和贺言春在宫外下了马,由小黄门领着往里走,刚进凤翔宫,就见郑谡牵着太子,被一群宫人簇拥着迎了出来。郑贺二人忙给太子施礼,太子虽是唇红齿白、玉雪可爱的一个小肉团子,却努力装出大人神气,上前将两人扶起来,道:“君侯请起,中丞请起!”
郑谡也与父亲和小叔二人施了礼,几人这才热热闹闹地往里走,贺言春见太子腿短,便躬身道:“殿下,我抱着您,好不好?”
太子想了想,严肃地点了头,贺言春便弯腰把他抱起来,继续往前走。太子两只黑滴滴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好一会儿才悄悄道:“小舅舅,阿爹说你砍了好多蛮子,是不是?”
贺言春笑着点头,太子又看了他一会儿,道:“你不怕么?”
贺言春想了想,道:“当然会怕。”
太子瞪大了眼睛,惊诧道:“可……可是阿爹说你胆大,一点都不怕!”
贺言春看看他,笑道:“那是我装的。蛮人要是晓得你害怕,他们胆子就会变大!要是他们看你一点都不慌,那害怕的就是他们!”
太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话间,几人已经进了屋,太子从贺言春怀里下来,朝皇帝跑去,边跑边道:“阿爹阿爹,小舅舅说他装着很胆大,这样蛮人就会怕他了!”
皇帝牵起长子的手,笑道:“那明儿叫平虏侯教你和石头骑马练箭,如何?”
太子和郑谡都欢喜不迭,皇后在旁笑道:“前儿这两个就一直吵着要去西郊,不巧獾郎吹了风受了凉,这才没去成。听说你们今日要来,可把这俩高兴坏了。”
郑贺二人都给帝后行了礼,贺言春这才道:“若太子有空了,只管叫仆进来侍候。只是仆对兵法武功都无甚见解,陪着打一打马球倒成。”
皇帝笑道:“你也是我大夏堂堂的平虏侯,教两个毛孩子还使不得?至于兵法,倒无须你劳心。前儿天水营的江源将军上了封书,说自己年迈了,要告老还乡。我想着,这人领兵多年,又熟读兵书,正适合做个太傅。我已让他择日进京,到时他京里住着,你也可去请教一二。”
贺言春忙应了,皇后嗔怪道:“春儿才从漠外回来,也该叫他多歇两天的,却又让他急惶惶地去学什么兵法!”
皇帝道:“你妇道人家,晓得什么?这江源性情耿直,又是三朝老臣,在朝中颇受人敬重。前番言春能够出征,多亏他上的那封书。若能得他助力,对言春日后出入朝堂必定大有裨益!”
皇后等人这才明白皇帝一番苦心,贺言春忙跪下叩头道:“多谢陛下!”
皇帝摆摆手道:“都是自家人,只管这么客气作甚?”说完带着众人落座,看看左右,见爱子在怀,娇妻在侧,旁边还有位能征善战的小舅子,不由志得意满,感叹道:“当初就有人同我说,皇后命格贵重,主旺夫,如今看来,果然所言非虚哈哈哈!”
皇后不由羞红了脸,嗔道:“陛下又取笑了!”边说边朝皇帝使了个眼色,皇帝会意,忙道:“是了,言春,昨儿你阿姊说,你这回立功封了侯,也该另外开府了。你这两日在京里挑地方去,挑好了,我赏你座宅子!”
贺言春一怔,忙道:“多谢陛下和娘娘美意,我有住的地方,宅子就算了。”
皇帝不由分说一挥手,道:“朕的平虏侯,岂是能随意打发的?叫你挑你就挑,多话什么?”
贺言春这两天在外应酬,说了无数谦辞,也晓得皇帝不爱听那一套了,想了想便道:“陛下,仆挨着母亲和兄长住,诸事都有人打理,无须仆操一点心。若另置了府邸,便须分心打理家务。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仆还想来年再为陛下征战沙场呢。”
皇帝听了这话,一时也怔住了。他素日喜欢这小舅子,只是觉得他为人有几分才干,行事又颇投自己眼缘,如今听了这一番话,可见他胸中自有丘壑,倒是自己往日小看了他。不由拍案笑道:“好!好一个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朕的平虏侯,果然是忠肝义胆!你既有这份心,来日我少不得要对你委以重任了!”
贺言春忙又谦逊了几句。皇帝心头越发喜欢,也不再提赐宅的事了。皇后吹了一夜枕头风,本是打算在皇帝赐宅后,塞几位宫女进去,等他收用了,再为他娶两房娇妻美妾,到时想必贺言春也不敢推辞。如意算盘打得震天响,谁知到头来,贺言春根本不吃这一套。然而见皇帝正在兴头上,也不好多说,只得罢了。
第一百零一章 欢宴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