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龙幻(21)
墩儿也道:“正是,再说这边市只是暂时关闭,说不定过两日又开了呢。”
李财见少东家和管事都未责备自己,心里才踏实些,但终归有些闷闷不乐。几人回了客栈,商量着是走是留,最终决定在客栈里等上几日再说。
这晚歇息前,六儿提水来给方犁洗脚,因要等着给他倒水,便站在旁边,罗罗嗦嗦地说起跟贺言春出城遛马的事,几人在野地里打着一只兔儿,烤得肥美流油,分着吃了。六儿说着便口舌生津,怂恿道:“三郎,你若明日无事,也跟我们一起耍一回去。野地里宽敞,尽可爽性跑马,言春烤兔儿也是一把好手,包你又好吃又好玩。”
方犁听了,挑动兴致,想着接连忙了许久,也该松快松快,便道:“去问你墩儿哥和李管事,看他们去不去。”
六儿是个无事忙,听了这话兴高采烈地走了。过了片刻回来,说是那两位都要去。当晚他又把这事告诉了贺言春,两人核计着要带三郎打猎玩耍,第二天又租了两把弓带着。翌日清晨,等墩儿和李财把商队事情给伙计们交代好了,一行人便带着弓箭,骑马往城外去。
出了城北,便是平平展展的草甸,人烟稀少,也没什么村庄树木,连灌木都是趴在地上长的。时值深秋,天高气爽,天地间莽莽苍苍,一望无垠,份外辽阔。一行人纵马驰骋了一番,果然感觉十分畅快。
方犁这趟出门,连车都没带,出行都靠骑马,骑术已经日益精进;贺言春时常遛马,一上马,那两腿就跟长在马身上似的,再调皮的驹子也拿他没办法;墩儿六儿本来骑过马,又都是年轻人,学起来也快。只苦了李财,打马跑了一小程,便被众人远远甩在后面。好容易赶上来,直嚷嚷腰酸腿疼。大伙儿便让他留在原地休息。另几个兴致高昂地带着弓箭,去草甸上打兔子去了。
大夏国但凡有点家底的人家,子弟们无不请人教习弓马剑术。方犁在家时也学过开弓,箭术却还没来得及练。野兔又灵动异常,不易射中。是以尽管草甸上野兔极多,几人轮番骑射半晌,竟是一无所获,却大呼小叫,玩得十分尽兴。
最后还是贺言春猎了只兔子。他不会弓箭,只捡了几块小石子,打磨得棱角锋利,用绳子系着个布做的小兜,把石头套在布兜里,抡着甩出去,劲风掠过,嗖的一声,六儿去寻时,就见草丛里一只兔子头破血流,忙欢天喜地地捡起来,要去洗剥了烤来吃。
墩儿却不同意。原来他见那野兔毛色油光水滑,显然一张好皮子,矾好了拿去做个手筒也是好的,怕六儿胡乱糟蹋了,要带回去请懂行的人剥。两人正在商量,旁边的贺言春却突然站直了,指着远处道:“那是什么?”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远处一缕细细的黑烟,直冲天空。几人面面相觑,都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正诧异间,就见一个黑点从远处飞驰而来,跑近了,才发现是一名军中斥候骑在马上,极快地冲过来,边打马边声嘶力竭地喊:“快进城!蛮子兵来了!”
众人大惊,慌忙各自上马,拔转马头跟着往回跑。方犁仓促间在马上回望,就见天边沿地平线冒出黑乎乎的一道长线,先还看不清是什么,仔细看时,才发现竟是一排排人头。
那人头渐渐从地底浮起,出现人的身躯,再是跨下马匹。就见一大群匈奴骑兵,如乌云般席卷而来,蹄声震得地面隐隐震颤。
方犁等人死命打马,跟着斥候往城里跑。远远看到李财还站在路边,目瞪口呆朝这里望,忙都大声呼喝,让他赶紧上马回城。李财也看见了远处蛮子兵,抖抖索索地爬上马朝回跑,却因骑术生疏,渐渐被众人赶上。
此时那匈奴骑兵越来越近,渐渐看得清马匹和人,蛮子们在马上呜呜怪叫,令人望之胆寒。
贺言春见李财跑得太慢,渐渐落在后头,勒马大喊道:“下来!上我的马!”
李财惊慌中,却又勒不住马。正在此时,有厉声破空而来,一枝铁箭贴着他左腿,直射过来,落在地上箭身半没,尚在震颤。李财受此惊吓,哎呀叫了一声,直坠下马去。
方犁大惊,也勒住马,贺言春却扬鞭在他马上抽了一记,自已拨转马头往回跑。到得李财身边,李财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跛着脚赶过来,被贺言春拉上马,打马便跑。
方犁等人在前面,几匹马窝在一处,被蛮人铁箭几番贴着头皮射过。贺言春在后面急中生智,边催着马跑,边大喊:“蛮子放箭,都散开来,别跑直路,绕弯遛!”
正喊叫间,又有几支利箭紧擦着人马射来,那箭比他们之前打猎的箭粗大许多,力道十足,咻咻地射过来,光听声音就令人胆寒。幸而双方隔得远,方犁等人又机灵,听了贺言春的话,立刻会意,纵马四散开来,在路上绕着弯儿跑。虽然避了箭,却渐渐地被北蛮兵越追越近。
第二十三章 兵临城
眼看着蛮人越追越近,方犁等人惊慌不已,幸而此时已经远远看到城门了。
路上许多百姓,也正扶老携幼往城中跑。眼见得快进城时,北蛮人的箭突然密集起来,混乱中有人被箭射中,旁人自顾无暇,也无人去救,只随那人倒在地上哀叫不止。
方犁等人打马冲进城门时,忽然斜刺里杀出来一队夏族兵马,马上士兵执弓持弩,与匈奴骑兵对阵,双方互射,将那匈奴兵的来势阻了一刻。等百姓们陆续进了城,城外士兵才撤进来。那些受伤的、零星不及逃进城的百姓,立时便在匈奴铁蹄下踩作肉泥,死状凄惨。
两扇铸铁城门紧闭,吊桥拉了起来,城墙上士兵执着机弩远射。蛮人见无法冲进城来,便在城外后撤五里,离开机弩射击范围,远远把甜水城围得铁桶一般。
方犁等人逃得一条生路,打马奔进城内,就见街道里人慌马乱。本来人人都在奔逃,不大一会儿,却都各自找地方隐匿了。方犁不知就里,还打马狂奔,旁边却有人纷纷喊:“快下马!蛮子要射箭了!”
喊了几声,方犁等人才听明白了,忙飞□□马,就见旁边店铺民居大门敞开,供人自由进出。几人胡乱把马拴在檐下,跑进一家民居,此时屋里已经躲了好些人,各自寻了墙角、木柜等地方缩着,又有几人拿着木锅盖和桌几顶在头上。贺言春一见这情形,立刻明白了几分,跑去后院,卸下一扇木门扛过来,几人抬着也顶在头上。
刚刚藏妥,便听一片尖利啸声破空而来,外头瓦片叮当作响,如同落了一场急雨。有几枝利箭竟穿透屋顶射下来,夺地一声,钉在木柜上,里面藏着的两人吓得尽皆失色。
透过大开的屋门,只见外头箭如飞蝗,有那躲藏得不是地方的百姓,被箭射中,躺在地上大声惨嚎,却也无人敢去救他。
那箭一阵急似一阵,过了片刻,终于稀少了些,屋里便有两人头上□□木锅盖,跑出去救人。一人身上插得跟刺猬似的,眼见活不成了,另一人却还在哀叫。两人把那活着的人拖进屋来,刚进屋里,第二阵箭又至。
嗖嗖几声,又有利箭透屋而过,六儿和贺言春合力举着木板,忽听头顶咚地一声,木板往下一沉,裂开一块,下头竟露出一点乌黑箭头来。李财魂飞魄散,抖如筛糠。六儿咧嘴要哭,看贺言春把木板举高了些,不敢松懈,忙也跟着往上举。墩儿则死命搂住方犁,把他护在怀里,两人都瑟瑟发抖。
箭阵持续了一顿饭时间,才终于没有之前那般密集了。屋里人才上前对中箭的伤员施救。那人被射中小腿,血都快流干了。这时辰也无法请大夫,屋里几个人都见过些阵势,忙乱着点了火烛,拿剪子在火上燎了一下,剪去箭杆,朝那人嘴里塞块布,生生把箭头从肉中剜了出来。那人生生疼昏过去,几人也不理会,只拿布条扎紧,就算包扎完毕了。
方犁等人在旁边,看得遍体生寒,六儿道:“怎么不撒些药?”
其有一个五六十岁的老汉,似乎是屋主,听了道:“这偏远地方,哪来的好药等你去捡?咱们小老百姓,各自挣命罢了。”
六儿说不出话来,方犁又道:“老伯,这城守不守得住?”
老汉道:“守不守得住,都得守!若被蛮子兵冲进来,铁定是个死。”
众人面面相觑,另外一人却道:“王伯休要吓他们这外来的客人,如今邝将军父子在城内把守,部下多少豪杰!前几回蛮子兵来打劫,不都未得手么?这二年渐渐来得少了,只不知为何今年却又来了。”
方犁听了,心下稍安,便要牵马回客栈。那屋主又嘱咐道:“挑那有檐的地方走,不要去大街上。看箭密了,赶紧往旁边屋里躲!”
方犁应了,谢过屋主,出门去拴马的地方,却有一匹挣脱缰绳,不知跑哪里去了。众人也不敢上马,只牵在手里,照那老丈的话,顺着屋檐往回走,李财跛了脚,便由六儿背着。
路上方犁四下里看了看,就见屋顶上箭插得跟密密的,路上不时有大滩血迹和中箭身亡的人,两旁屋里,时而传来哀嚎声,几人听在耳中,心情都异常沉重。
街上再无行人,只有小队士兵不时跑过。方犁等人还未到客栈,便有两个伙计□□木锅盖寻过来,两拨人碰了面,各自都悲喜交加。嘴快的那个伙计便道:“城里乱作一团,都说蛮子兵打过来了。我们几个要出去寻,被客栈老板拦住了,说蛮子兵惯常会放箭攻城,纵是要寻,也要等一阵。正说着那箭就下来了,妈也,一枝有这么长!吓煞个人!咱躲在屋里大气不敢出,就看见三郎骑的那匹马孤零零地跑回来,一看马上又没有人,险些没急死……”
一群人回到客栈,这里已近城中,屋上箭杆渐渐稀疏了,只有零星几支。进店后伙计们接着,都欢呼成一团。店主伍老儿也跑来看,听六儿讲了经历,直感叹他们几个命大。感叹完了,便要去张罗吃喝。
方犁忍不住道:“想不到伍老丈如此临危不惧。蛮人围城,我等都要吓杀了,您老还浑若等闲,惦记着吃饭这些琐细小事。”
那伍老儿叹气道:“城守不守得住,大半看人力,小半靠天意。无论如何,饭总是要吃的,便一时城破了,也能当个饱肚子死鬼,总好过枯坐在这里吓死饿死,你说是不是?”
说着自去了。方犁又看李财受伤的腿,幸好只是崴了脚,外加些皮肉小伤。李财见众人至危急的关头竟未丢下自己,感激涕零,等众人出门后,又额外拉着贺言春谢了半天。墩儿从自家药草中找出些外伤药,帮李财敷了,各自回房歇息。方犁又包了一大包药丸,叫六儿给躲难的屋主送去,以感谢他们收留之恩。
客栈里伙计们晓得处境凶险,一改平日聒噪,都默默坐着,各自出神。院中寂寂无声,只隐隐传来远处马嘶声。
方犁独自进了屋,在炕上呆坐许久,回想今日所见,竟如做了场噩梦,那些惨叫声犹在耳边。想到北蛮人如此凶残,若城一旦破了,自己和商队伙计恐怕少不了一死。又想起伙计们本不该在这里,如今命悬此处,全是自己贪心所致,心中不由又痛又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