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龙幻(107)
方犁忙拉住他道:“只是安抚流民,能有什么事?别人带兵护送也无妨。你如今练兵正到了要紧关头,皇上怎么肯放你走?”
贺言春却不听,径直撇了方犁进宫去了。果然皇帝不肯放他去,说到最后,郎舅二人起了争执。皇帝也生了气,道:“我是太惯着你了是吧?还敢顶嘴了?正筹备明年再伐匈奴的事呢,你这带兵的将军怎能说走就走?南边的事我自有安排,不劳你操心!”
贺言春道:“伐外必先安内,臣也是担心,若流民不能妥善安置,明年能不能出伐,还是个问题。”
皇帝道:“你少在这里说得冠冕堂皇!孰轻孰重,朕心里没数吗?你小子那点破事,打量我不知道呢?你不就是担心你家相好吗?是儿女情长重要,还是国家大事重要?”
贺言春不意皇帝竟会当面挑破两人关系,只得悻悻住了嘴,皇帝又叹了口气,道:“这回去江淮,我本不想派方犁的。只是细细一想,朝中竟没人比他更合适,也不枉文毅公当年数次荐他。可叹我大夏满朝文武,却都各怀私心,能为君分忧的人屈指可数哪……”
贺言春听了这话,晓得皇帝这是责备自己私心重,不由低头沉默不语。皇帝也知道他心里不服,寻思着打一棒还要给颗甜枣儿,便瞥他一眼道:“江淮流民举乱不是小事,虽不能派你去,然领兵人选也至关重要。胡十八领兵多年,为人谨慎,又是你一手提拨起来的,若让他去,想来此行一定会尽心竭力,你意下如何?”
贺言春自然只能同意了,从宫里出来后,便去找胡十八,密密地嘱咐了一大通,末了仍不放心,又让齐小白也带人跟他同去。胡十八晓得他心里牵挂方犁,赌咒发誓地说,保证把方长丞全须全尾地带回来。第二日,贺言春又亲自送他们出城,眼睁睁看一行人走了,这才回来。
方犁去江淮后,贺言春领兵操练之余,日日打听江淮状况。幸而方犁和胡十八到地方上后,很快便稳定住局势。只是流民造反作乱的原因查明后禀报上来,却让皇帝大为震怒。原来江淮上游几千亩地,都是成国公、安平公主和几位皇亲的田庄,庄主派人在河中筑了堤坝,以便雨水少的时候保证田地的灌溉。谁想今年雨水多,眼看河水要漫过堤坝,淹了自家田地,庄主便开堤泄洪,致使下游百姓受灾惨重。
成国公等人忙请安平公主进宫说情。安平是皇帝亲姐姐,又正受宠,想着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便真去求见皇帝了。谁想被皇帝当面斥责了一顿,灰头土脸地出来了。几位皇亲见祸事闯大了,又把事情都推到奴仆身上,只说是庄主们私下挖堤泄洪,他们并不知晓。皇帝气头上,也懒得听他们分辩,只让各家按数拿出粮食钱财来,帮着安置灾民。几位皇亲不得已,只好放了一回血,心疼得脸都青了。相互说起这事来,不敢怪皇帝无情,只把方犁恨得要死。
方犁带人平乱之后,便留在江淮一带安置灾民。贺言春这边也要迎接皇帝来骑兵营校阅,又要和诸将领商议征伐匈奴的事,日日忙得不可开交,不知不觉便已到年末。
这天皇帝召集军中将领进宫议事,事毕之后,凤翔宫里派了人来,请平虏侯过去一趟。贺言春忙忙地去了。刚进殿,就见太子、长公主、郑谡和白氏都在皇后宫中,几人正坐在一处拉家常。见贺言春来了,太子和郑谡欢天喜地,忙都上前迎着,阿舅小叔地叫个不停。
贺言春上前给皇后和母亲请了安。白氏拉着他坐下,道:“听娘娘说,你在前头和皇上大臣们商议国事,我想着好久没见你了,怪惦记的,这才让人去叫你。没耽误你事罢?”
贺言春已是很久没回府,闻言也自惭愧,忙道:“不耽误事!是儿子不孝,整天在军中忙碌,也没顾得上回家探望阿娘!”
白氏忙笑道:“我儿不必为娘分心!你吃着国家的俸禄,自然是以国事为重!家里有你大哥大嫂他们呢!”
皇后搂着长公主,在旁笑着嗔怪道:“阿娘休惯着他!他心里都快没有咱们娘儿俩了呢!这都到宫门口了,您看我不让人去叫他,他还不进来呢。”
白氏忙帮着儿子说话,道:“娘娘冤枉他了,这是再没有的事儿!外男不得传召,不能入后宫。他这是守着规矩呢。”
贺言春抿着嘴笑,尚未开口,郑谡已是急忙忙地道:“小叔,陛下是不是召你们商量明年对匈奴用兵的事?这回出征,务必带上我!我去你帐下效力!”
太子忙也道:“阿舅,我也去我也去!”连长公主听了兄长的话,也仰着脸奶声奶气道:“我也去!阿娘,我也去!”
白氏和皇后都笑了,白氏对太子道:“你还小呢!再说阿舅是去打仗,你当是好玩的?”
皇后却道:“石头儿明年倒是可以跟着去,不指望你立功,跟着长长见识也好!”
太子撅着嘴不服,郑谡却眉花眼笑。他如今已是个英武的大小伙子,身量和贺言春相仿,就只单薄些。白氏一手拉扯大的,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想着让他上战场,便舍不得,道:“一天天喊打喊杀的!我听了便心惊肉跳。你小叔每去北边,我总担心得睡不着,如今又绕上你,越发不让人睡觉了!”
皇后安慰道:“阿娘,勿要担心。他去,自然要带兵的,又不是让他一人去!皇帝好几回都夸石头儿呢,说他虽然年少,却有勇有谋。假以时日,只怕咱郑家又出一位将军!”
白氏听了也欢喜,嘴上却道:“皇上不过看着自家孩子有出息,随口说两句罢了,哪能当真?石头儿可别从此骄狂起来了!”
郑谡笑嘻嘻地应了,坐了片刻,便拉着太子要去花园子里玩,长公主也吵着要去。皇后便让人好生看顾着她,也跟着去了。等一群人闹哄哄地出了门,皇后这才细细打量兄弟,皱眉道:“瞧你这身上,灰扑扑的,就没个人给你收拾收拾么?”
贺言春低头吃茶,道:“天天在军中摔打,哪有功夫收拾?营里都是一帮糙汉,难道谁还嫌弃谁不成?”
皇后便拿眼看了看白氏,白氏会意,忙道:“你现在也是侯爷了,该讲究的地方,也得讲究。不然,若让人看见了,岂不笑话?说起来,这都是中馈无人操持的缘故。早几年叫你娶亲,你总说自己还小。如今都有人给石头儿提亲了,你还没动静。二十好几的人,哪有后宅一直空着的道理?今儿好容易咱母子们在一处了,你跟我说说,想要什么样儿的人家?只管说,京里多少好姑娘,都随你挑!”
贺言春心里一沉,忙搁下茶盏,道:“娶什么亲?如今天天忙出征的事,娶进门来不是让人家守活寡么?”
皇后不由得啧了一声,道:“怎么就守活寡了?别人我也不提,和你一道儿出征的那程五郎,邱大郎,一个个不都娶媳妇了么?怎么到你这儿,一提亲事就拿出征当借口?你不看旁人面上,也看阿娘,这些年一直等着抱孙子呢!”
贺言春挨了训,低头不语,白氏见皇后有些生气,忙从中打圆场,道:“这些年娘娘也替你着急呢。儿啊,阿娘也晓得你事多,你只管在外头忙你的,娶妇的事,娘娘和我来操持,你看可好?咱们挑那温柔娴淑、性子稳重的女子娶进门来。你在外头忙碌,她也不会生事。等你回了家,她还能热茶热饭地伺候着,岂不便宜?”
白氏虽没把话挑明了讲,贺言春却已经明白了。这意思是不管他在外头跟谁好,只要娶一房媳妇回家就成。他略一思索,索性也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便道:“阿娘,阿姊,今儿我也告诉您二位一句明白话,我这辈子不会娶亲的。若一定要娶,也只会娶方三郎。换任何一个人都不成!”
皇后一听就恼了,道:“你这脑袋是石头做的罢?怎么就那么不开窍呢?那方犁连安平公主都得罪了,你和他搅和在一起有什么好处?还说娶他过门,这成什么体统!别说娶进门做正妻,就算当妾,你见谁家把男宠弄进府里过?”
贺言春越听脸色越沉,当即皱眉道:“阿姊,方三郎不是我男宠!他事国以忠,交友有信,又数次救我性命。如此有情有义,我敬他爱他还来不及,又怎会远他伤他?娶亲之事再也休提!”
皇后见他说得斩钉截铁,越发恼怒,拂袖将一盘糕点打翻在地,厉声道:“安平公主对咱们一家子恩重如山,你都忘了么?如今你要为了一个外人,跟全家都闹翻,是不是?”
贺言春也不相让,冷哼一声道:“三郎得罪公主,为的是他自己么?不都是为了大夏的黎民百姓,为了给皇上分忧!他何曾得过半分好处?娘娘岂能如此是非不分!”
白氏见他姐弟二人争吵,早就心惊胆战,闻言忙喝止道:“春儿!怎可如此无礼!还不快给娘娘赔不是!”
皇后气得手都直哆嗦,说不出话。贺言春也在旁低头不语。白氏看二人都是气愤愤的,情知难以解劝,不由滴下泪来,哭道:“我作了什么孽,怎么如此命苦!前半辈子辛苦操劳,也就罢了,好容易你们都出息了,本以为我能享两天福,却还要为你们操心!我也不管谁对谁错,我活一日,便不许你姐弟两人不和,等哪一天我闭眼去了,你们再怎么吵去,我也是管不了了……”
话未说完,皇后便慌忙在旁解劝,贺言春也自责不已。白氏哭过一阵,拉着他二人的手,先对皇后道:“娘娘休为他气坏了身子!不值当!春儿这个狗脾气,您还不知道么?谁左犟得过他?当初在清暑殿前,大长公主拿着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不是也不管不顾么?这么多年了,也没改了这性子!”
皇后经她这一提,也想起兄弟豁出命来救自己的往事,心里便后悔自己急燥了些。白氏又转头说儿子,道:“春儿,为人不可忘恩负义。你只记得旁人的恩情,难道忘了你阿姊的恩情?你有今天,是托了谁的福?你固然能领兵会打仗,可若不是看娘娘和太子面上,皇上怎么肯让你去领兵?你封侯后,多少人心里嫉恨,在皇上面前出言诋毁,若不是娘娘,你又怎能平平安安地到今天?并我们要你娶亲,也不是要害你。你在京里,虽事事有皇上娘娘为你作主,但要是有了岳丈,岂不是凡事也多个倚靠?这道理你回去细想想,看我说的是不是!”
贺言春便跪下给皇后磕头赔不是,皇后忙拉了他起来。白氏见姐弟两个和好了,这才欣慰起来,一家子坐在一处吃过饭,贺言春又亲自护送着娘亲回府,白氏拉他进车里坐着,两人说了许久的话儿,只是再没提给他娶亲的事了。
第一百二十章 两处天
一进腊月,京城里处处便都预备起过年的事来。虽说这一年江淮几郡遭了灾,京中却仍是张灯结彩,一派繁华太平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