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君莫惜金缕衣(82)
更何况,一想到自己的女人被这个国家的国主夺走,缕衣心头便愤恨难平。就算是他先放了手,也决不允许别人拥有林瑾,决不!
缕衣眼中寒芒闪过,面色平静,只轻轻淡淡道:“本将不接受投降,格杀无论。”
于是朱彤扬声道,“继续进攻。格杀勿论,不留一个活口。”
听闻此言,越人愤怒了。人人眼睛血红,挥舞着手上的刀剑,向进犯的敌人攻去。他们奔跑着、砍杀着、撕咬着,陷入疯狂的回击中。
但,大势已去,已经厮杀了三天三夜、疲于战事的越人又如何与一路胜利的虎狼之师抵衡?
随着刀光箭雨,战斗,已真正陷入周军的单方面屠杀……
半个时辰后,已经没有一个活着的越军士兵……
二个时辰后,越兴城中,再没有一个荆越人……
越王宫宫门大开,满面血污的周军铁甲兵士箭步而入,肃穆无声地分列两侧。
残阳斜坠,落日金辉,血色黄昏。
戈矛如林,剑器铁刃隐约间映照着冷色辉光,带着生了锈的血的味道,浸透黄昏的空气。
一骑剽悍的黑色骏马风驰电掣,闯入王宫,直赴南华殿。
殿门轰然中开,有一段幽幽的白色落入缕衣眼底。
那人、白衣,缀着几枚小巧的银铃,长发如流水、如丝缎,缠绵于风间。
凄美的白,就像那年初见,漫天乱舞不息的柳絮。
林瑾躺在一个男人的怀里,脸色很苍白,如雪般近乎透明,美丽的嘴唇轻轻地抿着,已经没了生气。灰白的颜色,令缕衣想起即将凋谢的的青莲,也是那惨淡的白,也是那哀婉的灰,高雅里夹杂了一丝妩媚,却已经无法颠倒众生。
她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去的很安详。曾经沉淀了月影轻霜的妙目,再也不会为缕衣弯起。
有什么东西裂开了,缕衣突然觉得胸口闷痛不已,甚至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呆呆的看着眼前一幕,竟似痴了。
一截青森森的剑锋从林瑾的胸口穿透而出,剑尖淌下一滴血,正落在越王执剑的手上。
缕衣死死的盯着那只手。
手的主人慢慢回过头来,神情有些茫然,怔怔地看着缕衣,唇角轻颤,呢喃着,不知在叨念着什么。
他的头发很凌乱,他的胡子很拉茬,他的脸色也很憔悴,但是,眉宇间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尊严,那曾经以弱冠之龄一统南越诸势力的少年君王,那曾经沙场叱咤不可一世的武将,现如今却失魂落魄的跌坐在缕衣面前。
“是我杀了她……”
“是我杀了我最爱的人啊……”
缕衣一点一点靠近,走到越王跟前时,终于听清了越王的呓语。
他还是来晚了!
林瑾死了!
死在了她的丈夫手里!
这个认知让缕衣陡然间气血沸腾,心头疼痛叫嚣着,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他疯了一样扑过去,一把拖起地上的越王,望着这个害死瑾儿的男人,双目赤红,恨不能生啖此人。
越王喉中咯咯作响,竭力抬起头来,充血的眼睛怨毒地瞪向缕衣:“她是为了你死的……”
说罢越王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疯癫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殿宇里,说不出的阴森可怖。
笑声忽然顿住了,森冷的剑锋从他的胸口穿过,是和林瑾同样的位置。
越王脸上闪过一抹奇异的神色,慢慢地、温柔地笑了。
“瑾儿,我来陪你了……”
缕衣愤然抽剑,越王颓然倒地。
殿外梨花冷,阶前暗香残,碧罗纱下,血色浓浓。
截至今日,荆越立国三十六年,经二帝。
越亡。
“瑾儿,我为你报仇了!”
缕衣弃了剑,颓然跪倒在地,手抖得厉害,一点一点摸索着,终于搂住了林瑾已经冰冷的身体。
他握住了她的手,忽然发现,她死前,手里仍旧紧紧的捏着什么。
掰开林瑾手指的那一刹那,缕衣心痛欲死。
原来瑾儿至死不放的,是那年上元节,他送给她的同心结。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一点悲哀,深邃入骨
一声凄厉的哀嚎发自缕衣喉间,撕裂了宁静的空气,悠然回荡在失去了林瑾的天地间……
初晨,越兴城北郊的望山上,翠竹扶疏,绿意俨然。
山林幽静,天寒人寂之际,纵是夏日也分外清冷,空气中有一缕袅娜的薄雾,在竹林里晕染出幽魂的痴与怨。
竹林里有座规模不大的新墓,沉默着,被纷纷扬扬飘落的的竹叶渐渐覆盖。
这是林瑾和越王的安眠之所。
林瑾死后,缕衣本要送她回神京安葬。可是她身边的侍女却来求见缕衣,言道林瑾生前留下遗愿,说她辜负越王一世,此生不能偿报,但求合葬一处,以待来生。
语毕那侍女也自裁而亡,缕衣不忍违逆林瑾心意,虽万般不愿,仍择了一处清净之所,安葬了她和越王。
一掊黄土,一缕香魂。
缕衣独自立于墓前,慢慢地伸出了手,轻柔的抚摸着面前的青石墓碑。薄雾笼烟之下,林瑾的名字有些看不真切,伊人倩影,一点一点地破碎,像她的生命一样,终有一日会淡出缕衣的人生。
缕衣握着那个证明他们爱情的同心结,心下恻然。
他曾经那么喜欢瑾儿,却终究辜负了她,到如今,他的生命里走进了另外一个男人,而林瑾,也把她的来生许给了别人。
这段感情,已经断了。
翠绿的竹叶翩跹飞舞,落满了那掊封土。缕衣伸手,把同心结挂在了林瑾的墓碑上,转身,缓缓的离开。
东飞伯劳西飞燕,他和她,擦肩而过,无法回头。
晨风吹乱坟头的落叶,白雾绕过,同心结的朱红丝穗在风里唱着挽歌,暗自伶仃。
跃马扬鞭,缕衣飞驰而去,再不回望。
第 89 章
垂拱二十二年,缕衣率领二十万大军攻破寿陵,灭衡王、宁王二族。
以后数月,缕衣又辗转益州、荆越等地,彻底清剿荆越和衡王的余孽。曾经的国舅赵援,也在缕衣追剿禹山残兵的一战中,死于乱军之中。
冬去春来,光阴似箭,缕衣回到神京的时候,已经是垂拱二十三年的暮春时节了。
他远征南疆,离开神京已有三年,离开周鼎华也有整整三年。
比起三年前,天子脚下的神京城似乎更加繁华了,百业俱兴,黎民富庶。就如同城外洛水两岸的杜鹃花,一年胜似一年红。
比起三年前,周鼎华也更加显现出自身的雄才大略,凭借着翻云覆雨的手段,将大周王朝逐步推上了盛世颠峰。
记得大军凯旋,回京那天,文武百官都出城迎接。缕衣远远望见城门巍巍矗立,肃穆而喜庆的仪仗里夹杂了那一抹耀眼的明黄色彩。
百官拥列,千军攒动,挡不住周鼎华灼热的视线。他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对着他温煦地微笑。
三年时光倏忽而过,思念却刻骨到让人癫狂,缕衣归来,自是和周鼎华好一番缠绵。
万事春风得意,唯一美中不足的却是缕衣为官之路,并没有因此一帆风顺。
不出他所料,在他出征后的一年里,周鼎华重新任用江琰为内阁首辅,又将高子安升为御史府监察御史,那已是职位最高的御史。这三年皇上又连开恩科,不拘一格选拔人才,委以重任,这样一来,皇上身边又逐渐围绕了一批忠诚能干的年轻臣子。
不过这些都动摇不了缕衣的地位,毕竟,朝中兵权,很大一部分都握在了他的手里。手中有了实权,他自然可以在朝堂上呼风唤雨。
只是,一山不容而虎。缕衣几为武将之首,江琰身为文官首领,和他平分秋色,又与他不和已久,两人自是相看两相厌,恨不能除却对方而后快。
平南一役,缕衣将衡王、宁王二族斩杀殆尽。又兼缕衣为林瑾之死伤心万分,将气都出在了荆越与衡王的叛军上,凡是投降的一律不允,统统赶尽杀绝。江琰便拿住了这个把柄,上表弹劾缕衣擅杀。
缕衣又岂是那么好欺的,何况现在他手掌重兵,连周鼎华也不敢轻易拿他如何。所以一怒之下,他干脆也上表,要求辞官。
他不过是耍耍脾气,周鼎华虽然明白,却还是把表面文章做足,几度挽留,极是真诚。
所以垂拱二十三年的春天,大周朝堂之上就一直在沸沸扬扬的上演着这出闹剧。
偏偏这边的事情还没消停,由于北夏向大周境内大量贩运私货,又触动了江左江氏在北方经商的利益,而缕衣却趁此机会与北夏明里暗里的合作,大捞一笔,更向周鼎华进言,要求扩大周夏边境的互市贸易。江琰闻之,心头更是不忿。
两人的矛盾如滚雪球一般越积越大,如今缕衣简直视江琰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将他连根拔除。
春和景明,正是东风轻漾,紫陌飘香的好时候。这日恰逢十五,江琰在内阁办完公事,赶去御园会食。
周制,凡阁员,逢初一十五,由皇上于御园赐飨,谓之会食。说开了就是皇上定期赐宴内阁成员,让他们相互交流感情,以图日后相处融洽,共事和睦。
春光融融,江琰劳碌一晌,此时满眼春光,不由心情大好。人未至御园,已在小径尽头轻声吟咏“闲洒阶边草,轻随箔外风。”
忽然御园里又有一个声音朗声续了下去:“黄莺弄不足,衔入未央宫。”听这清朗里略含阴森的声调,可不正是他的死敌金缕衣。
江琰的好心情一下子飞到了九天外,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再不肯吟诗诵词,径直入了园中宴席。
而今内阁成员,共是江琰、傅悠、蒋耀儒、夏钧雷、张择贤、缕衣、牟一苇、卢仞八人。其中蒋耀儒原是吏部尚书,卢仞则是神京兵马司侍郎,都是今年新入阁的,资历尚浅,说话还不是那么有分量,都排在了末席。张择贤伤势未愈,夏钧雷戍边在外,今日真正在场的,也不过六人。
江琰入席的晚,其他人都已经就坐了。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留给江琰的位子恰好就在缕衣对面。
春日御园,繁花似锦,绿柳如烟,放眼望去满目姹紫嫣红,美不胜收。
照例的祝词过后,会食开始。如今局势大定,天下太平,阁员们笑语盈然不绝,伴随丝竹乐声,满目和乐。
酒过数巡,缕衣忽然手持金爵离座,众目睽睽之下敬向江琰,笑道:“江相劳苦功高,缕衣且敬相爷一杯。”
江琰脸色冷淡之极,只盯着缕衣猜测对方在耍什么花招,却压根就不曾碰眼前的金爵。
这分明是当着众人不给缕衣颜面,坐在江琰一旁的傅悠有些头疼,便暗中伸手拽了拽江琰的袖子,江琰咬了咬牙,方在看在傅悠的面上端起酒爵一饮而尽。
缕衣倒也不曾着恼,看江琰喝了酒,便哈哈一笑:“看不出江相也是痛快之人。方才听江相在外吟道‘闲洒阶边草,轻随箔外风。’还道江相性子淡泊,当不得金某这樽酒呢!”
听着缕衣言辞里的轻视之意,江琰心头无明火暗生,却也强压着没发作,跟着讽刺道:“不管人心如何,今日春宴,春日景象万千,我等自当把小我化于天地之间。这‘闲洒’两句,可不正是切题?又岂容无知之人妄加揣测!”
缕衣听了却一再摇头:“江相这两句虽是切题,却总有不妥。”
“哦?本相倒想请教金将军,此言有何不妥?”
缕衣禁不住心头暗笑:“相爷所吟,乃是王维的《左掖梨花》。意境自是好的,只是这后两句却说的是‘黄莺弄不足,衔入未央宫’。未央,汉之天子曾以为摄政之所,实是王权之象。又有哪只黄莺心怀不轨,胆大包天,竟敢在未央宫里肆意妄为!江相您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