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君莫惜金缕衣(126)
极力按捺住惶急担忧的心情,缕衣顾不上湖水的黏腻腥臭,涉水冲到湖边的浅滩上,用手翻找着半埋在淤泥中的尸首。
一双手,一个人,缕衣蹙紧了眉,抿着唇,默默地在层层淤泥中寻找着一点点渺茫的希望。指甲磨光了,双手流血了,甚至手指骨头传来沉闷的断裂声,他仍仿佛毫无知觉般继续着,没有片刻停歇。
可是卫彰说的没错,那么大的洪水之下怎么可能有人活下来,缕衣从午夜一直翻找到天明,夜色越来越淡薄,可他眼中的绝望之色却越来越浓重。
暴雨还在继续,厉风扫过耳畔,孤零零的鹄鸟在阴暗的雨幕中盘旋,凄厉的叫声刺人心底,抑郁而不祥。
穷碧湖翻滚的湖水形成了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漩涡,一个浪头打来,动荡的漩涡带起了湖底淤泥,就在这股血水污泥混杂的漩涡里,缕衣看到了牟一苇。
那是牟一苇,尽管他的样子很狼狈,高大的身躯被湖水浸泡得有些微微肿胀,面容也被污泥遮掩着模糊不清。发冠早就不知散落何处,满头发丝凌乱的缠住了他的脖子和脸庞,但是仅仅凭着熟悉的轮廓,缕衣就可以断定,这是牟一苇,是那个说要于他不离不弃生死相依的牟一苇。
身子猛地晃了一下,缕衣只觉得胸前伤处蓦然一阵剧痛,他再也支撑不住,捂着胸口跪在了湖滩的碎石上,微一启唇,乌黑浓稠的血便争先恐后的涌了出来,染满了身上灰白的衣裾。
一苇死了。
缕衣恍惚的想,死了,就意味着一苇走出了他的生命,从此黑夜白天,睁眼闭眼,都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
死了,就意味着冲锋陷阵的时候,没有人会次次小心谨慎地把他护在身后,挣扎在波谲云诡的朝务中,没有人会再煞费苦心为他步步谋划。
死了,就意味着不经意回首时,身后再也看不到那个人默默跟随,也意味着在每一个难以安枕的冷寂寒夜,身侧再没有人无声守护,替他披一袭衣裳,掖一掖被角。
不会再有那么一个人,以他的快乐为快乐,因他的悲伤而悲伤,用温柔如水的声音对他诉说“此生不求权倾天下,不求闻达诸侯,不求富可敌国,甚至不求一句回应。一生所求,不过是默默守着你,看你安安乐乐,自在快活,便是肝脑涂地,也九死不悔!”
死了,就什么也没了,关于牟一苇的一切都随着他的死亡幽幽化去,连回忆都那么轻描淡写……
心中哀恸的难以忍受,缕衣想哭,眼眶痛得快要撕裂,却流不出一滴泪。
只有血,一汩一汩,从口中争先恐后的溢出。
勉强爬起来,缕衣挣扎摇晃着扑进水中,托起牟一苇的身躯回到岸边,轻轻放在地上,用衣袂蘸了湖水,仔细轻柔的,为牟一苇一点一点擦净脸庞,整理乱发。
牟一苇平静地闭著双眼,脸上寻不到痛苦的阴影,他的嘴角甚至还残留着一丝清浅的笑意,双手安祥地叠合胸前,唯有胸口平伏如冰。
缕衣的手颤抖着抚上了一苇的脸庞,忆起最后一次与一苇相见时,他用那样哀切绝望的神情望着自己,问自己“若死的不是周鼎华,而是我呢?你会不会,也为我落泪?”
若是那时他不用那么多令人寒心的话伤害一苇,若是那时他能决绝的阻止一苇离开,一苇,是不是,就不会死?
归根到底,害死牟一苇的,是他金缕衣。
这一世金缕衣与周鼎华情孽牵连,此心匪石,终不可转。纵然至死,他也无法给予一苇想要的爱情。
他终是,欠了一苇。
缕衣忽然悲哀地笑了,压抑了多年的感激、信任、依赖、歉疚混杂在眼中,汇聚成似水柔情,尽数倾流到牟一苇面上,慢慢凝固成一段承诺。
今生已矣,但,若有来生,愿倾尽所有,偿还此情。
——————————2013.4.10——————————————————————————
阴风怒号,零落的雨犹如苍天悲悯的哭泣,穷碧湖仿佛感受到了缕衣心底的哀戚,涌起滚滚波澜应和着。
天与地,同声而悲。
缕衣踉跄着抱起牟一苇的尸首,将他安葬在湖边,用一捧一捧的泥土碎石,将那陪伴了自己多年的熟悉面孔一点一点掩埋,直到泥土遮盖了牟一苇最后一抹容颜,缕衣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眼泪全无预兆地滚滚而下,浸湿了新鲜的坟土。
耳中嗡嗡作响,似有幽幽笛声,穿越陈旧的记忆和时光,从遥远的天际迤逦而来。
当时疏林下,一人与他相对而坐,把盏言欢,吹笛诉情。
边塞的柔柔春风里,漫天飞絮翩跹乱舞,像下了一场细细的雪,颠倒红尘,低诉着春的惆怅。
那段笛声舒缓悠扬,带着绵长的回味,缠绵的人心都要碎了。
叹而今,一曲笛音,终成绝响。
只有薄土一抔,惨淡收场。
一苇……
缕衣再也忍不住,跪倒在一苇坟前,昂头长哭。一时间,他心头泛起浓浓的凄凉和倦意,对生,对死,对这一生无谓的执着……
那些权倾天下的梦想,那些睥睨众生的愿望,终究还是华胥一梦,到头来,他还是一无所有,赔了江山,赔了手足,赔了挚爱,赔了他所能拥有的一切……
只留下一身罪孽,和无数还不清的债。
原以为,他的爱人还没有死,他还能抓住最后一丝机会赎去一些过往之罪。
可是,同时落水,牟一苇死了,周鼎华必定也在劫难逃,甚至连尸首,都零落在穷碧湖中,找寻不到。
缕衣彻底绝望了。
天地虽大,却孤零零只剩下一个苟延残喘的金缕衣,何必还要留在世间呢?
缕衣痛苦地阖上双眸。
断送一生憔悴,只消一念之间,如今金缕衣,已万念俱灰。
转身来到湖边,缕衣静静盯着牟一苇和周鼎华的魂归之处,唇角在满面泪水横溢中,极其缓慢的,勾勒出一个温柔至极的笑。
周鼎华,你是不是在里面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出口?
穷碧湖的水很冰冷吧?一个人在湖底是不是很孤独?
缕衣想着,拖着倦极无力的脚步,一步一步踏入湖中,湖水随之泛起一波一波的涟漪。沾染了血污的衣袂被水浸透,裹在瘦骨伶仃的身上,殷红残败,远远望去,缕衣就如一朵凋谢的杜鹃,拥着残败之姿,向湖水深处缓缓前行。
别担心,周鼎华,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等太久。只是不知这浑浊的湖水,能否净化满身的杀孽,让你不再那么恨我。
湖水已经及腰,缕衣痴痴望着湖心,泪痕干涸在腮边,眉宇间却萦绕着一股沉郁的死气。
周鼎华,我来陪你了!
水漫过缕衣的胸口,他却突然顿住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他仿佛遥遥看见有个人在湖中浮浮沉沉,似乎筋疲力尽,却又不甘心一般在湖中竭力挣扎。
周鼎华。
一眼他就认了出来,那个身影曾与他缠绵厮守过那么多年,早已深深镌刻在心头,刀斫火焚都忘不了。
他还活着!
在被卷入漩涡的刹那,周鼎华被牟一苇竭力推出了漩涡的影响范围,勉强保住了一条性命。只是力气早已在剧烈的打斗中消耗殆尽,又呛了好些水,不由得头脑昏沉,手足俱软,只得随波逐流,也许是命不该绝,竟误打误撞遇到了想要投水自尽的缕衣。
游到近前,缕衣一把抱紧了周鼎华,感觉到他虽然若有若无却仍然鲜活的气息,缕衣忍不住浑身颤抖,心里满满都是对上苍的感激,刚刚的求死之心被瞬间忘却,他拼了命拖着周鼎华向湖岸游去,只想着无论如何都要救活他,绝不让他死在自己眼前。
周鼎华因为呛水过多,一时昏了过去,沉重的身躯拖曳在水里,让抱着他的缕衣举步维艰。湖深水急,波涛暗涌,缕衣费尽周折,才勉强把周鼎华推上了上了湖岸一块大石,自己也力竭的伏在周鼎华身侧,沉沉喘息。
借着昏暗的天光,缕衣凝视着眼前让他曾经恨极也爱极的容颜。
周鼎华的气息很微弱,仰躺在那里,整张面孔都被寒冷彻骨的湖水冻得发青,青里还泛着一层隐隐的灰色。缕衣低哑地呼唤着他的名字,周鼎华却始终双眼紧闭,一点反应也没有。
这个男人,无论是作为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还是作为流亡他国的亡国之主,从来都是以绝对强势的姿态站在他面前,何曾如此虚弱过?
前所未有的担忧占据了缕衣的全部心神,他急切的俯下身,苍白冰冷的薄唇触到了另一双没有丝毫温度的唇,贴紧,深深渡过一口气去。
冰冷挨上了冰冷,气息交融间,一丝丝暖意流转在两人之间,让周鼎华僵冷的身体逐渐复苏。
阴霾的天空下,雨势也逐渐缓和起来,却仍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不知是这犹如呜咽的悲切雨声,还是从缕衣身上汲取的点滴暖意,让沉睡中的周鼎华渐渐苏醒过来。
似是感觉到了唇上的温暖,周鼎华的眼珠轻轻转动着,目光落到伏在他胸前的缕衣身上。
发现给他渡气续命的人是金缕衣时,周鼎华的瞳孔陡然一缩,面色冷硬得仿佛在雪里冻了上千年的岩石。
猛地起身抬手,周鼎华态度坚决的,将身畔的人狠狠掼在地上,用最厌恶的神情审视着眼前人。
金缕衣。
第 117 章
周鼎华在生死间苦苦挣扎之际,恍惚觉得有一双手紧紧勒住自己,那么迫切,那么紧密,似乎要搂住一生一世。
熟悉气息包裹住他的一瞬间,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活下去,于是放心的昏睡在那个怀抱里。
却万万没有想到,醒来之后发现挽救他性命的,竟是毕生最为彻骨痛恨的那个人。
若是如此,他甚至宁愿自己死在穷碧湖里。
接触到周鼎华厌憎仇恨的目光,缕衣只觉什么东西陡然在心里炸裂,眼前一片猩红,然后慢慢黑了下去。用力用手抵住地面,他才能勉强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不至于狼狈的倒在地上。
周鼎华紧紧盯着金缕衣,比起上次相见,他的脸色似乎更为苍白,近乎冰雪般透明。他的衣袂上沾满了斑斑血迹,往昔锐利明亮的眼眸神采全无,好像灵魂都已枯槁,连一点点属于活人的气息都没有了。
心里骤然一紧,然而那点怜惜很快又被没齿的痛恨掩埋住了。
眼前这个人,曾经携带着最璀璨耀眼的光华闯入周鼎华的心底,搅乱一池春水,让铁血帝王迷醉在温柔缠绵的爱情里。他却在情最浓时,断然背弃了那段阴谋杀戮血雨腥风中难得真挚的感情,颠覆了周鼎华的江山,颠覆了周鼎华的爱情,更彻彻底底的颠覆了周鼎华本该高踞九五睥睨天下的人生。
九死一生之后,周鼎华才恍然醒悟,所有心旌动摇的情愫,所有生死相依的痴缠,所有的爱所有的恨所有的痛所有的伤,其实都是他一个人的。
炽烈的爱意只吞没了周鼎华一人,当他在无穷无尽的业火中苦苦挣扎之时,金缕衣却在彼岸冷静谋算。
这个人,从来都没有爱过他。
从岭南到神京,从牟一苇到飞羽令,从重兵追杀到暗夜行刺,得知他还在人世的那一刻起,这个人始终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为了除掉他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
当日在永陵意外相逢,他还可笑的被这个人的悲戚神情所打动,甚至有那么一刹那,他几乎要忘记了自己十年来卧薪尝胆的初衷,只想狠狠将这个人拥在怀里,再也不要放开。
然而金缕衣的眼泪,只是裹着蜜糖的剧毒,为的也不过是让他心绪大乱放松警惕。随着这个人声情并茂的华丽演出狠狠袭来的,是凄冷寒夜里飞羽令无情的刺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