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君莫惜金缕衣(104)
突然一阵晕旋,一波又一波的钻心疼痛如潮水般涌来,袭打着他本来已疲惫不堪的身体。
周鼎华痛苦地辗转,一刹置身炎狱,好像有一团炽烈的火焰包围了他,火舌肆意地噬咬着肌肤,舔食着骨肉,带来足以令人疯狂的激烈痛楚;一刹又仿佛封冻于冰窟,寒气犹如千万支冰水浸过的钢针戳刺着全身,疼痛无情地持续着,仿佛永无休止。
……不……
他压抑不住□□,数度昏迷之后又又生生的疼醒过来,即使湛泸不断为他运功逼毒也不能稍有减轻。毒发时彻骨的疼痛就像是缕衣的背叛一样狠狠撕扯着他的心肺,不把他的心千刀万剐决不罢休。
周鼎华的意识开始沉沉地陷入一片昏乱的迷蒙,分不出清醒与昏迷的界限。
朦胧中,只觉得忽然呼吸通畅了,有苦涩的液体灌入口中,缓解了胸中火烧般的闷痛,继而有一个急切又忧虑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回荡,逐渐唤醒了他迷离的神志。
“父皇,父皇……”
周鼎华一怔,分辨出那声音属于他的儿子,失踪多日的太子周旻。
终于还是黄泉相见了么?
周鼎华平静的想着,却又听见周旻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父皇莫要担心,我们已经平安从困狼谷脱身了,现在在渤海洵王的府邸。父皇身上中的剧毒毒性太烈,万幸符神医及时赶来,儿臣已经请他看过,毒性被压制下来,伤口也包扎过了,暂无大碍,只是父皇的手臂恐怕……”
他还活着?竟然还活着!
周鼎华的眼皮猛地一跳,终于慢慢张开。
他一心求死,为何不让他就此离去呢?
是天意吗!
在面对了国破家亡、妻离子散之后,在经历了至爱背叛、手足浴血之后,在得知了自己身体残废、心灰若死之后,为什么还要让自己勉强存活下来?
幸耶?罪耶?
周鼎华真不知道自己是该为劫后余生仰天狂笑,还是该为这生不如死的苟延残喘放声痛哭。
空洞的看了头顶床帐许久,周鼎华终于疲惫的闭上眼睛,周旻犹在身侧叙述因果。
当时周鼎华毒发,情势危急,幸而金缕衣搜寻未果,只找到了断臂残簪,心神大乱之下癫狂离去,竟没有发现周鼎华就被雪埋在离他不远之处。
埋伏在谷外的周旻趁雪崩之后战场一片混乱,率人潜入谷中,终于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周鼎华,可是这时候周鼎华中的毒开始剧烈的发作,命在旦夕。
幸而大战之前,周鼎华曾写信给有“神医”之称的符笙,请他前来助阵,符笙路遇大雪,耽搁了数日,却恰恰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赶到,施展妙手救了周鼎华一命。只是周鼎华伤重之下又遇雪崩,寒气侵入脏腑,加上余毒未清,几乎只比死人多了一口气。此时大周已经没有了他们容身之所,周氏父子时时刻刻都在承受着被金缕衣和轩辕宸追杀的风险,符笙只得带着周鼎华等人回到家乡渤海,缓缓调养。
符笙本名姬洵,是渤海王姬灏的异母弟,少年时曾顶替姬灏被送往大周为质,姬灏总觉得对这个王弟有所亏欠,因此也对他格外宠溺。
周鼎华随符笙回到渤海,因符笙的缘故,受到渤海王庇护,这才在金缕衣和轩辕宸的眼皮下保住了一条性命。
昔日意气风发御宇四方的大周帝王,如今像丧家之犬一样狼狈的亡命天涯,要靠别国的保护才能存活,世上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情吗?明明知道金缕衣的狼子野心却屡屡因为私情不忍杀他,以致招来这残酷的背叛和他亲手射出的致命一箭,世上还有比他更愚蠢的人吗?
周氏皇族的尊严被他沦丧殆尽,纵是黄泉之下,又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哈哈哈……”,周鼎华凄厉的笑声吞吐几回后从喉咙深处滚出,像伤重将死的野兽挣扎着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的哀鸣。
“父皇!”周旻大惊,扑过来紧紧的握住了他的手,却止不住他剧烈的颤抖。周鼎华双目欲裂,仅剩的一只手痉挛似的抓住自己的头发,仿佛要将头发成把的拔下来。周旻掰不开他的手,只能将自已的五指覆在他的掌上,嘶声大吼“父皇”,试图唤回他的神志。
周鼎华觉得好像有一把重锤将他的头颅整个砸开,他如同被一股巨力抛到了云中雾里,脑子里一时空空如也,只想着这样活着还不如死去,因为他已没有面目再苟活于世。
周旻忽地松了抓住周鼎华的手,退后几步,在周鼎华床前郑重跪下叩拜,再抬头时泪流满面,神情却是无比坚毅。
“宫变之时,母后曾对儿臣说‘只要父皇犹在,大周就没有亡。’求死容易,活下去却比死要难上千倍万倍!可父皇不能死,父皇是大周的天子,万民的君父,是君权所在,民心所向,请父皇为了大周苍生活下来,为了大周的复兴活下来,为了报仇一雪前耻活下来!”
周鼎华神情一震,慢慢的把目光移向周旻。
十四岁的少年初现挺拔俊逸的轮廓,似刀削斧凿般刚毅的脸孔上有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刚强。
“我周氏自宣武皇帝创业中原,文明皇帝败傅氏称帝,嘉隆皇帝称霸四夷……无数先祖披荆斩棘,百战建国,得来何其不易,岂能在父皇手上,拱手送与旁人?何况大丈夫能屈能伸,昔年重耳流亡十九年方回国即位,穆公屡败屡起仍成就霸业,父皇岂能因一时失败便自暴自弃一蹶不振!儿臣请父皇为大周苍生振作!”
周鼎华听着他的话,眼前仿若浮现出神京破灭的一幕幕——神京皇宫中的熊熊大火,降龙山周氏被掘开的祖庙,滚倒在来仪阁的浮尘之中的妻子和姐妹头颅……还有那人在战场上给自己的绝情一箭……
良久,周鼎华终于慢慢松开自虐的手,缓缓闭上了眼睛。
也罢,既然上苍不想让他解脱,那他就好好的活下去,一雪前耻,重建大周!
……
“父皇!”周旻推门进屋,打断了周鼎华的回忆。
已经长大成人的周旻褪去了少年的张扬与轻狂,眉宇顾盼之间,犀利如剑,沉着似水,气势非凡,宛如踏空而下的神祗之子。
周鼎华有些欣慰的看着已经独当一面的大周太子,却见周旻面色凝重的向他奏禀:“轩辕宸三日内就到临潢。”
“是吗?”,周鼎华披衣起身,玩味的眯起了双眼,“他此时忙着对付轩辕宸,我们的机会来了,旻儿,准备一下,我们回大周!”
“父皇?”周旻猛地抬头看着周鼎华,见周鼎华对他肯定的点点头,心中涌起久违的雀跃心情。
已经阔别故国八年,终于,要回去了!
看着周旻略显激动的离开安排回国,周鼎华沉默的抚着右臂的断口,思绪万千。
当年遭逢大变,身中剧毒又风寒入骨,几乎没能熬过。符笙细心为他调养三载方才复原,只是失去的右臂却没法再接回来了。八年来他勤奋习武,苦练左手剑法,为的就是回到大周这一刻。
今是昨非,破茧重生,曾经刻骨铭心的爱情在天崩地毁的背叛下分崩离析,昔日的周鼎华早已死在了困狼谷,活下去的只是大周的皇帝,从此他再没有想要的,也再没有可失去的。
周鼎华从“前世”记住的,只有被破国的耻辱,被背叛的愤恨,被杀害的亲人,大周的皇帝再也不会为情所困,他犀利的飞龙剑将斩杀每一位觊觎大周的乱臣贼子。
流离八年之后,大周的皇帝回来了,他,要亲手除掉金缕衣,报仇雪恨!
第 105 章
十月,夏武烈帝轩辕宸率西征大军回到北夏都城临潢,宇王轩辕宇出城相迎,轩辕宸下旨西征军暂住临潢西郊。
初十日,轩辕宸于西郊草原设坛祭天,以秦主宁圭之首级为祭品,告天地祖先,彰赫赫战绩。
随后,轩辕宇进言犒赏有功军士,轩辕宸深以为然,遂以西征所夺金帛美人大肆封赏将士,下旨依北夏旧俗,军民狂欢三昼夜。
残阳慢慢坠落,昏暗的草原上,夜色挑逗的人心痒难耐。
北夏人保留了作为古老游牧民族的习俗,每到战争胜利,就会大肆庆祝,痛饮高歌。
连绵起伏的北夏军营中不时传来士兵们喝酒划拳的呼喝之声,处处透着醺人欲醉的酒气,三日狂欢即将结束,久居行伍常年征战在外的夏兵正以极端放荡的形式庆祝他们的西征大捷,身为皇帝的轩辕宸也不例外。
夏军的金帐里,秦乐声声,绝色舞姬翩翩起舞,兰佩紫、菊簪黄、胭脂红、烟波绿……一个个面容姣好,身材娉婷,舞的如乱花耀目,摇曳生姿。
轩辕宸以最狂妄的姿态斜卧在柔软的白色虎皮上,手擎夜光杯,头枕美人膝,正漫不经心的看着一旁陪坐的轩辕宇,随手指着帐中上演的西秦歌舞问轩辕宇:“王弟觉得这西秦乐舞如何?”
轩辕宇欠了欠身,恭敬的对答:“秦王沉溺鼓乐歌舞,终至身死国亡,怎及皇兄英明神武!西秦歌舞再好,却不能抵挡皇兄的十万铁浮屠,这西秦歌舞也只能在我大夏上演了。”
轩辕宸眉峰一挑,哈哈大笑起来:“王弟之言深得朕心,朕有生之年,必定要跃马中原,一统四海,教这四国乐舞都在我大夏上演!”
轩辕宸说着意气风发的话,却忽地想起那个远在神京的小妖精来,心间慢慢荡开一丝落寞。
按照周夏的困狼谷协定,每年十一月缕衣都应赶至周夏边境与他会面。神京距北地边境路途遥远,若要十一月到来,此时理应启程了,可是缕衣至今毫无出行之意,看来自己真是太纵容他了。
轩辕宸眼中闪过一道寒光,这小妖精翅膀越来越硬了,竟敢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早晚有一天自己要灭了周朝,把那妖精拿链子锁在身边,再也不许他逃开!
想到恼怒之处,轩辕宸握杯子的手不由紧了紧。
轩辕宇察言观色,陪笑道:“皇兄志在四海,是我大夏之福。说起四国乐舞,论雄壮自是以我大夏为最,论风流雅致倒是非周舞莫属了。臣弟近来得了一位擅长周舞的美人,其天魔舞堪称绝技,不如臣弟唤他来为皇兄解解闷?”
见轩辕宸点头,轩辕宇心底暗暗抽紧,谨慎的站起来拍了拍手,帐篷帘幕一挑,缓缓走入一个披着绛纱的美人来。
美人的绝色容貌令人屏息,举手投足自然流露出妩媚动人的万种风情,走动间晶莹如玉的胴体在薄如蝉翼的绛色纱衣下若隐若现,越发诱人遐思。
天生尤物。
轩辕宇紧张的注意着轩辕宸的反应。
轩辕宸擎杯欲饮的手僵了一下,猛地从美人膝上支起身子,灼热的目光直勾勾射向面前美人。
绛衣美人,竟生得和那妖精的面容如出一辙!
一模一样的眉,一模一样的眼,一模一样的身段,不过轩辕宸还是可以肯定这不是缕衣,枕席之间的缕衣纵然风情张致到极处也掩不去眉间那一股傲气,而面前这个美人像则像矣,却少了三分傲气,多了七分妖娆。
看到这肖似缕衣的美人,轩辕宸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为那小妖精神魂颠倒,相思欲狂。即使只是一张相似的脸,勾起的如潮思念也足以把自己淹没。
轩辕宸满意的看了轩辕宇一眼,轩辕宇会意,屏退周遭侍者,自己也悄悄退了出去。
夜色越发幽深,像浓墨泼透天际,连星月都被遮了光彩。夏军营地篝火渐熄,鼾声伴着浓浓的酒气四散开来,狂欢已近尾声,整个营地都在悄悄沉入梦乡。
万籁俱寂,就在夜幕的掩护下,一队穿着夏军军服的士卒无声无息的潜入了护卫轩辕宸大帐的守备营。
守备营都是轩辕宸的亲信士兵,负责保护帝王安全,倒是没被营地疯狂的气氛冲昏了头脑,卫兵仍在尽忠职守,警醒的戒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