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君莫惜金缕衣(131)
周鼎华拥住缕衣的手又紧了紧,他换了个姿势捂住缕衣的伤口,然后把头深深埋在缕衣的颈窝里,肩膀剧烈的颤抖着,脸和鬓发都湿淋淋的,简直狼狈的看不出半分九五之尊的气势。
“缕衣,缕衣……”周鼎华一边亲吻缕衣冷汗涔涔的额头,一边不断重复着他的名字,“缕衣,别死,不许你死,我真的不想要你的性命了,缕衣……”
何苦挽留呢,金缕衣一生,活的骄傲恣意,死的体面尊严,爱恨情仇,世间百味皆已品过,最后还能在心爱之人怀中离开人世,足矣。缕衣恍惚间想着,任凭胸口喷涌而出的鲜血沾湿了周鼎华的袍角,他挣扎着张了张口,勉强吐出了最后一句话,然后唇角含笑,安然闭上了眼睛。
周鼎华看着他,寒气一点一点弥漫进心底。刚开始还有万刃穿心的剧痛,渐渐却变得冰冷麻木起来,连一点痛都感觉不到了。
他就像突然被抽掉了脊柱一样,缓缓的跪倒在地上,手上还死死搂着缕衣的身体。他搂得是这样用力,以至于让缕衣的肋骨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他却恍然不觉。
他身体剧烈的颤抖着,肩膀尤其抖动得厉害,尽管他竭力掩饰,大殿里却仍然回荡起压抑而低沉的呜咽声。
明明那声音暗哑不堪毫不高亢,却让人觉得撕心裂肺。
缕衣……
周鼎华整个灵魂都在颤抖着,一遍遍的默念那个名字。奇怪的是,他心里竟然没有一点疼痛或悲哀的感觉,只有缕衣留下的那句遗言清晰地回荡在他耳畔,仿佛一叠声空远凄切的呼唤。
他说,周鼎华,我从来没有后悔爱过你。
第 119 章
对于周旻来说,在他二十四年的人生里,见过了太多形形色色的人。然而一直有那么一个人,一提起他的名字就会恨入骨髓又痛入骨髓,但他还是忍不住一遍一遍的强迫着自己去重复,永远都不能允许他的脸模糊在记忆里。
他对自己说,那是因为这个人和他有不共戴天的血仇,没有他,自己的母亲不会被逼坠楼自尽,没有他,自己的父亲不会被迫流亡天涯,没有他,自己依然是天之骄子,根本不会有这十年忍辱负重,几度徘徊在生死边缘。他要记住这仇恨,有朝一日回来复仇雪耻。
可只有在夜深人静之时,他才能说服自己承认,他只是不想忘记这位启蒙之师罢了。就算明知他们没有任何可能,年少时产生的微妙情愫,却已经默默跟随了他太多年,让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消磨。
他抬头望了望天色,阴云四合,大雪将至。
寒风已经卷着一些细碎的雪沫飘了下来,很快就会覆盖整个宫宇,包括他面前的承天殿。
而他的父亲,曾经的大周天子,今日的复仇霸主,如今正在和那个人做最后的了断。
周旻满心忧虑,几次听到动静想要闯进去看一看究竟,却还是硬生生逼着自己忍住了。他明白,那两个人的恩怨情仇,旁人不该插手,也无法插手。
他不想承认,他在为那个人担心。心底一个冷静的声音在不断的告诉他:以他对父皇的了解,父皇不会真的要那个人的性命的,他要忍耐,否则贸然闯进去,只怕会害了那个人。
然而当他听到周鼎华绝望低哑的咆哮声,再也忍不住推开承天殿大门的时候,一直以来担心的事情终于变成了现实。
周旻看到那个人躺在父亲的怀中,胸口还插着飞龙剑,双眼紧闭,面容平稳,嘴角还残留有最后一丝笑意,似乎从没有感受到胸口开裂心脏贯穿的痛苦,只是在获得了和解之后,满心平和的解脱了尘世苦恼,陷入深沉的昏睡之中而已。
周鼎华揽着那个人跪坐在地上,平静的仿佛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只是脸上几乎一点人气都没有,整个人就像一瞬之间灰败了一样。
这一刻时间仿佛戛然而止,周旻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一幕,心脏仿佛被狠狠的攫住了,被穷凶极恶的挤压揉碾,直到化作一滩淋漓的血泥。
半晌,他才颤抖着问出了声:“你杀了他?”
“我不知道,”周鼎华仿佛被突然惊醒了一般,他慢慢抬起脸来望着周旻,面孔苍白,眼神虚无,有种近于死亡的宁静,声音听起来也是木然的,“我不知道他会选择自尽……”
周旻愣住了,只觉得四处都嗖嗖的透着风,连骨髓里都是冰冷的。
原来,他是在用自尽赎罪么?
那一刻,周旻仿佛失去了知觉,他眼睁睁看着周鼎华慢慢地站起来,看着周鼎华抱起缕衣一步一步越过他走出承天殿,他想问周鼎华要带缕衣去哪儿,然而张了张口,他才发现自己根本就发不出任何声音。
鼻尖上一凉,周旻伸手捺了一下,放到眼前,却是半粒未化的霰雪。抬头去看时,薄软的雪片如轻纱似的,纷纷扬扬飘了下来。
周旻看不见周鼎华面上的神情,只看到他在漫天飞雪中渐行渐远的背影,他厚厚的毡靴印在积雪上,“咯滋”声响成一片,那声音像鞭子似的,一道道抽在周旻的心上,只觉思虑如沸,心如刀绞,周鼎华那茫茫天地中孤绝的背影,像一副永远静止的画面一样,让周旻多年之后回忆起来,都还清晰得历历在目。
周旻在心痛之余十分不解,以他父亲用情之深,应该比他更加痛至癫狂,怎么能如此冷静克制的对待那个人的死亡?
收复神京之后,忙碌的善后事宜让周旻不得不强忍悲痛,渐渐顾不上再去思索这个问题,他只是听说周鼎华将那个人安置在御花园的连理树下,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尸首,就去处理重建朝纲的诸多要事去了。就算是寒冬,就算是罪人,也总不能一直让那个人的遗骸就曝露在风霜雨雪里,周旻想要去收殓那个人的骨殖好好安葬,周鼎华却不许。
直到半月之后,朝廷中枢的运转逐渐步上正轨,神京也被大周军队牢牢控制,毫无预兆的,周鼎华突然昭告天下,罪己之过,宣布退位,传皇位于太子周旻。
周旻从未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继承大统,颁诏之后,他完完全全陷入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之中,直到辅佐周鼎华的一干重臣,以及他结交的诸多心腹跪在面前宣誓效忠的时候,他才如梦方醒。原来就在这短短半月之内,周鼎华已经为他接手大周江山扫清障碍,铺平道路,他需要做的,只是结束战乱动荡,让大周王朝在他手里发扬光大。
他忽然意识到,原来那个人的离去带走了周鼎华存活于世的意义,父亲的平静如常的面孔下,藏着万念俱灰的身心。
周旻决定,次年改年号为重宁,重归安宁之意。
祈愿无论是大周苍生,还是父亲心底,都能重归安宁。
天色渐晚,肆虐的大雪淹没了城外的道路,周鼎华提缰勒马,将马车停在了一所破败的民房前。
逊位之后,他没有和周旻告别,一个人,一辆马车,便离开了神京。一路浑浑噩噩的赶路,错过了宿头,眼下大雪阻断道路,周围只有这里可以勉强容身。
这民房显然久无人住了,茅草屋顶塌陷了一半,黄土夯成的墙壁破败地立在那里,勉强可以遮挡一下越来越大的风雪。
周鼎华皱了皱眉,回身问马车里的人:“缕儿,今晚先宿在此处可好?”
自然是不会有回应的,周鼎华就当是默许,从马车上抱下缕衣,大步向这民房走过来,靠得近了,却听见风里隐约传来妇人虚弱的声音。
“小愿,……咳,咳咳……”
周鼎华一怔,没想到还有人先占据了这座民房,走近一看,却瞧见一个形容憔悴的妇人半躺在土炕之上,炕下烧着火,倒显得屋里有了几分暖意,只是那妇人脸色灰败,颊上还有几分不正常的红晕,显然是病骨支离,命不久矣的模样。
“水……”宁玠微弱地呢喃着,吃力地撑起身子,伸手去够床边装着水的陶碗,手指够着陶碗了,一抖,却把碗打翻在地。
一只手伸过来,捡起地上的碗,重新擦净,倒了灶上烧着的热水递给宁玠。宁玠顺着端水的独臂看向来人,忽然瞪大了眼睛,连水也顾不上喝,挣扎蠕动着想要对屋外的孩子示警。
“小愿,……咳咳咳,快跑,快……咳咳咳……”宁玠咳的几乎窒息,血水从嘴角淌下,一个瘦弱少年闻声从屋外跑进来,见到屋里多出来的陌生人一怔,却也顾不上多问,扑到炕边握住宁玠的手,替她顺气缓解。
扶着少年好不容易止住咳嗽的宁玠,警惕的瞪着周鼎华:“陛下,当年的事……是妾身对不住你,贱命自当奉还,只是这孩子……”宁玠望了一眼身旁的少年,微微地笑了,眼角边露出温柔而婉约的神情,“他本无辜,还请陛下放过他吧。”
“陛下?”少年惊愕的转过头来看向这个闯进她们母子屋中的男人,“娘,他们是什么人?”
周鼎华看清少年容貌的一瞬,手猛地抖了一下。
月下水仙、惊鸿倒影,皎白的月光和璀璨的星辉流转在那双美丽的眸子中,仿佛就要倾流而出,一如永陵初见。
分明还是年少时的缕衣。
周鼎华猛地回过头去,靠在座椅之中的缕衣面容安稳,唇角含笑,艳丽之中透着沧桑的痕迹,而眼前的少年,清丽纯粹,不染纤尘,仿佛倒转了时光。
“他是……?”周鼎华再也掩饰不住惊愕,迟疑的看向宁玠,却见宁玠忍耐着钻心的剧烈咳嗽,推开少年的手,脚步虚浮的扑向靠坐在角落中的缕衣。
“是缕衣吗?”宁玠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握住缕衣的手,可抚上缕衣的一刹那,冰冷的死气让宁玠倒抽了一口冷气。她按捺住剧烈的心悸,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个人,眉目如画,宛若生人,只是……却一丝活人的气息都没有了……
怎么可能?!
宁玠不敢置信的跌坐在地上,冷汗沁面,突然掩袖呕出一口黑浊的血。
“娘!”少年惊呼一声,扑过来想要扶起宁玠,却被宁玠推开了。
“跪下。”宁玠指着缕衣对少年说道:“给你阿爹叩头。”
少年惊诧的看着母亲,却见宁玠泪如雨下,满眼死灰般的绝望,一时愣住了,顺着母亲的视线望过去,便见到那个安然端坐的人果然与他眉目如出一辙,少年有些糊涂,茫然的问母亲:“娘不是说,只要不辞辛苦找到阿爹,我们的日子就会好了么,可是他……他已经……死了啊……”
少年的话像戳破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魔咒,周鼎华踉跄了一下,宁玠又一口血落在地上,绝望和冷暗吞噬着他们,宁玠再也不能支撑,血尽呕在衣袖上,沾满了衣襟衣摆。
少年急奔上来,扶住危危欲倒的宁玠,满脸惶急:“娘,娘不要丢下小愿……”
宁玠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儿子柔软的头发,满眼慈母温柔:“好孩子,本以为带你来到神京找到你阿爹,你就不必再随娘过这样的苦日子了。是娘没用,没想到你阿爹他……你别恨你阿爹,他本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你,不然他怎么会舍得离开小愿呢?娘要去陪你阿爹了,娘很开心,小愿不要为娘难过,可是小愿该怎么办呢?答应娘,无论如何,小愿一定坚强的活下去……”
“娘!”少年泣不成声。
“陛下……”宁玠挣扎着把手伸向一直默立不语的周鼎华,“贱妾命不足惜,只是这孩儿,不用贱妾说您也看得出,他是缕衣的亲生骨肉,求陛下,看在缕衣已经离去的份上,为他留下一线血脉吧,贱妾来生愿结草衔环,报答陛下大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