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君莫惜金缕衣(129)
朱彤感念君臣情深,再不多言,对着缕衣深深一拜到底:“臣立即保护牟公子出城,安顿妥当之后,再回来为陛下尽忠。”
“不必回来了”缕衣仰首望天,“卿心里清楚,神京在内,无存粮,在外,无救兵,破城只在旦夕,何必回城求死。朕知卿乃一苇所部,忠勇磊落,才将牟氏子托付于你,你且留下性命保护好牟家血脉,权当为朕最后尽忠吧。”
缕衣此言,句句透出求死之意,朱彤悲痛难抑,抬头望向缕衣,却见缕衣神情平静,片羽不惊,仿佛终于解脱了身上桎梏的超然。
“陛下……”朱彤张了张口,想要劝说他忠心辅佐的君王,却又忽然觉得,或许以帝王之尊殉国而终,对于面前的君主来说,未尝不是一个痛快的结局。
“你去吧。”缕衣挥了挥手,垂眸不再去看朱彤。
朱彤心下惨然,郑重跪地向缕衣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颤声道:“臣,拜别陛下!”
朱彤的话音淹没在蓦然而起的炮火声中,一迭声的巨响撼动神京,远在宫城内的人似乎都听到了厚重城墙崩裂的声响。
缕衣神色微变,支撑着病体翻身下榻,几步踱至窗前,撩开丝帘张望。只见城南炮火最盛处,漆黑的天际里一抹火光剧烈动摇,神京城内千瓯万阙,楼台人家,全被远处烈焰的余光笼罩,仿佛已经燃烧起来。
持续了一夜的激战,终于还是没能阻挡住周军复仇的步伐,军队破城而入的喧嚣声穿过了重重宫阙,已经隐约可闻。
“周军已经攻破神京城防了,快走!”
缕衣望着朱彤迅速离去的背影,苦涩的笑了笑。
大势已去,此时此刻,他反而心如古井,平静无波。慢慢撑着身子,缕衣吩咐天权进来帮他整理仪容,穿戴上只属于九五至尊的九龙冕和绣满日月星辰的十二章纹衮服,扶他前往历来举行重要朝会才会开启的承天殿。
今夜,将是他和周鼎华的了断之期,他要以帝王的姿态,去迎接属于他的最后结局。
神京已经陷落,宫城是缕衣的最后一道防线。
周军正在宫城外发起强攻,用投石机猛攻南宫墙,宫墙虽然坚固,也抵御不住投石机的猛烈攻击,豁了一角,官军残部聚集在豁口处顽强抵抗,牢牢守着豁口和周军对峙。
暗夜里火光冲天,鼓动着攻城将士的血液也燃烧起来。太子周旻率军冲在最前锋,手臂在火焰的光芒里挥舞出一个利落的弧度,一击就砍中了一个守在宫墙豁口的敌军,血珠顺着剑梢飞溅起来,染上周旻炽烈的双眼。他奋勇当先,长臂挥洒,剑光到处,血肉横陈,不过片刻便硬生生刺倒数人。
鲜血激发了周军的勇气,士卒们见太子殿下如此勇毅,也自发力死战,数百将士争先恐后,拥上宫墙豁口两侧,刀枪出鞘,呼喝不绝,向着最后一道守卫防线发出奋力一击。
忽然“咣”地一声巨响,投石机投掷的巨石精准地砸到宫墙豁口,守军纷纷倒地,宫墙整个被震的晃了几晃,“喀拉”一声又裂开几分。
嘶吼之声四下传来,在周旻的带领下,身着黑色甲胄的周军仿佛洛水波涛一般滔滔不绝地朝着宫墙的豁口涌了过去,有了突破口,防线再也坚守不住,终于被周军攻城的先锋打开宫门,大军长驱直入,踏着守军的血肉杀入神京皇宫。
马蹄声缓缓在天子进出的御道上响起,周鼎华率领大军沿着先锋部队开辟出的血路凯旋入宫,面前朱漆宫门洞开,华美的白玉御道被泼墨似的血染透了,死去的士卒凌乱的趴在御道两侧,四处充斥着大战之后的死亡气息。
踏马走过一道道熟悉的复道曲径,四周城郭宫阙一如往昔,回忆中残存的故园旧景在周鼎华脑海里不断盘旋。一时是金宇灿烂的御极宫里,父皇将幼年自己抱在膝上悉心教导的情景;一时是琼华遍地的凤仪阁上,鸾瑄皇姐即将嫁给心上人时含羞的眼神;一时是繁花如锦的浣雪宫中,皇后林瑜低眉烹茶的浅笑;一时是肜云漫空的冬日清晨,尚是少年的周旻矫健灵动的舞剑身影……眼前的景物像戏幕般来去变换,仿佛一切都和从前一样,他还是孝顺的儿子、体贴的弟弟、温柔的丈夫、慈爱的父亲,中间间隔的十年屈辱伤痛都不曾存在过,而他只要一回头,就能在千曲百折的回廊尽头,看到他心爱的缕衣眉目如画,在向他微笑招手。
脚下曾经熟悉无比的道路让他陷入恍惚,分不清何处是真,何处是假,他身在的,又是何年何月的神京。一路行来,竟觉得一颗心被各种情绪撕扯着,忽悲忽喜,忽冷忽热,仿佛下一刻就会裂开。
时近子夜,凉薄的雪花越落越急,簌簌地落在周鼎华的金甲兜鍪之上。周鼎华心神纷乱的策马前行,直到眼前传来骏马长嘶之声,他才蓦然醒过神来。
“父皇!”周旻带着一众精兵从前方回转,晶亮的眼神在雪夜里熠熠生辉,“叛军已尽数清除,请父皇随儿臣入宫。”犹豫了一下,周旻又道:“伪帝金缕衣被我军围困在承天殿,如何处置,还请父皇明示。”
周鼎华心头猛地一震。
他想他应该满心畅快,对太子出色的指挥嘉许一番,然后带上王师雄兵,以骄傲的姿态去审判落败的逆贼。可如今尽雪前耻,重登大宝,积压在心头整整十年的痛苦和耻辱终于可以一一清偿的时刻,心中却没有片刻预想中的如释重负,反而更加意兴阑珊,满是萧索。
周军训练有素的精兵在周鼎华马前一列列分开,露出一条笔直的通道,周鼎华下马步行,周旻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通往承天殿的驰道温驯的匍匐在父子二人脚下,江山大定,四周的将士都在发出雄壮的欢呼。然而热烈的气氛似乎没有感染到周鼎华,他脸色沉郁,默默前行,看到脚下蜿蜒而上的汉白玉阶才停住了脚步,略一抬眼,便望见了重重宫门深处,承天殿肃穆寂寥的影子。
瑟瑟冷风掠过楼宇檐牙,卷起纷飞玉屑,屋檐下挂满的冰柱仿佛无声地招魂幡,装点的承天殿犹如一座瑰丽而空寂的墓场。墓场中央埋葬的,是周鼎华曾经高高在上的荣耀和深沉炽热的爱情。
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安抚下纷乱的心情,周鼎华让周旻留在殿外,自己拾级而上。推开殿门的一刹那,肃穆沉凝的气氛被打破,雪光透过窗棂投射到昏暗的殿宇里,他看到一个挺拔的背影,一身重冠华服在万般黯然中潋潋有彩,立在丹樨之上,望着高高在上的龙椅。
周鼎华的心念一动,按剑而入。缕衣察觉动静,回过头来,向周鼎华绽开一个清冷至极的微笑。
“你来了。”
比起上次在穷碧湖相见,裹在重重华服中的金缕衣看起来更见消瘦,尖尖的下颌衬着衣襟上精致繁复的花纹,越发显得苍白。然而他脊背挺得笔直,眸子也比穷碧湖畔遇到他时多了几分光彩,冲淡了黑沉眼眸中的死气,恢复几分往昔的潋滟之色。
周鼎华的呼吸一窒。
雪光皎皎,将缕衣的笑容映得凉白,一缕一缕染过周鼎华心尖,让他忽然就念起许多年前,永陵月下,缕衣那宛如烟花绽放的绝美笑容。
那时他为何要对自己笑呢?周鼎华思索片刻,恍惚想起是年少的自己第一次有了想要疼惜一个人的愿望,问尚在幼年的缕衣有什么心愿想要达成的时候,缕衣当着他的面说“孤鸿要的东西,会凭自己的双手去取!”
是了,是他错了,缕衣那样一个胸怀大志的人物,怎肯甘心久居人下?他自信他能掌控全局,到头来却是被缕衣掌控了君心,最终一败涂地的人是他,金缕衣到底不负所言,凭双手夺走了他的大好河山。
周鼎华心下苦笑,他给了缕衣帝王心,缕衣想要的,却是帝王的天下。
“一切该结束了,金缕衣!”周鼎华道。
昔日锥心刺骨的种种痛楚再度掠过眼前——神京皇宫中的熊熊大火,降龙山周氏被掘开的祖庙,滚倒在来仪阁浮尘之中的妻子和姐妹头颅……还有那人在战场上给自己的绝情一箭……
纵然过去了十年,周鼎华也依然清晰记得手触到胸口插着的箭翎那一刻,心中被悲愤和绝望浸透的感觉。从此情天难补,恨海难填,那种深刻到灵魂的痛苦化作了对眼前这个人的无穷的恨意,让他余生只剩下了复仇这唯一一个执念。
按捺住内心的颤抖,周鼎华闭了闭眼。
“金缕衣,朕,必须给天下一个交待!”
一箭穿心的痛,挥刀断臂的伤,妻离子散颠沛流离的苦,他需要给自己一个交待;
殿外三军随他十年征战,多少人因金缕衣骨肉离散,背井离乡,而今复仇而来,蓄势待发,他必须给支持他的臣民一个交待;
社稷沦陷,宗庙焚毁,江山颠覆,皇族死伤殆尽,重掌生死之日,他作为一国之君,怎能不给天下人一个交待?
箭在弦上,情势所迫,除了用金缕衣的性命相抵,周鼎华没有第二个选择。
话音未落,飞龙剑蓦然出鞘,剑气纵横,缕衣头戴的九龙冠冕应声而裂,剑芒回旋,却在缕衣颈边一晃即收,只割断一缕青丝,随风翩然垂落。
缕衣垂手而立,并不为周鼎华慑人的气势所动,也没有丝毫反抗的意思,任由自己的致命要害暴露在剑刃下。见飞龙剑骤然收回,缕衣一怔,望向周鼎华,看进一双永夜一样黑沉的眸。
“周鼎华,你不杀我,如何向天下交待?如何向列祖列宗交待?如何向你自己交待?”
周鼎华眸中燃起一丝怒意:“金缕衣,你就那么想死?为何要激朕杀你!”
平复了一下激动的情绪,周鼎华背过身去,不再直视缕衣已经清瘦到极点的脸庞, “你走吧。”
缕衣怔在原地,心头一时风起云涌,不禁微微闭了闭眼:“你真的放我走?”
周鼎华负手而立,高大的身影立在暗淡的雪光之中,犹如渊渟岳峙,便是天下非议,也无法让他有丝毫动摇。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缕青丝换你一命,从此世间再没有金缕衣。趁朕还没有改主意,快走!”
缕衣心有所动,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如羽蝶拢翅,在眼底划出一道浅浅的水痕“周鼎华……”
周鼎华刹那间握紧了拳,手背上青筋暴起,指尖带来的刺痛让他此时此刻无比清醒。如果说刚才他对于金缕衣的处置还有些迟疑的话,现在周鼎华的心中却是豁然开朗的,即使明知道放走了金缕衣他面对的会是什么,然而他竟没有丝毫后悔。
刚刚兵临神京时那些浓烈的忧伤愤恨其实已经逐渐淡去了,穷碧湖畔那番争执,让被仇恨积压多年的心有了醍醐灌顶之感。周鼎华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老了,他曾经无数次的想过亲手复仇的这一刻,积攒在自己心里的痛恨和平息众怒的压力足以让他毫不犹豫地取走眼前这个人的性命,谁知亲眼看到这个人即将毙命的样子,他又有种锥心剜骨的,恨不得随之去死的痛苦。
金缕衣是他平生之误,平生之耻,平生之恨,可十余年的情意,也曾酝酿出最香醇浓烈的爱,那些生死与共的片段,那些相伴一生的誓言,那些权力与爱情的取舍挣扎,并非作伪。这宿命里的魔障,陷落了他一生一世的心力,情关不过一寸地,他却终是过不了。
世间,果真有痴人,万劫不复,仍执迷不悟吧?
缕衣并没有仓惶离开,反而抬起头来,冰晶般的眸子扫过周鼎华,逡巡片刻,苍白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抹明媚动人的微笑。
“你说得对,你我之间,是该做个了断了。欠你的,我会还。”
他忽然旋身翻腕,疾如闪电,藏于宽大袍服之内的腾蛟剑寒光迸出,周鼎华一凛,回身抽剑本能出手格挡,却不料腾蛟剑的剑锋并非对他而来,而是光华陡转,朝着主人的胸口疾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