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将明(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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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此人狡诈如狐,若是真的让她回了南疆,怕是如纵虎归山,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卫流光皱着眉捏了捏鼻梁——他这些天星夜兼程四处打点,几乎没有怎么休息过——一边安排部署一边继续忧虑道:“虽然封锁了城门,但是巫族势大,在各个主要城市皆有据点,若是让他们接上了头……”
“……哥哥莫要担心,”刚才一直靠在墙边当背景板的未明楼主突然出声,“巫族那边我亦有所安排,一定不会让那个女人走脱。”
在场这么多人,他却从头到尾只对着叶凛说话,仿佛其它人都不存在似的。
幸而这些人在他还是身份成谜的未明楼主时便已经习惯了他这番做派。再者卫流光似乎仍是很难接受“未明楼主等于阿莺”这样一个事实,只要他一说话,卫流光便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目光不知道飘忽到虚空里的哪一点去了。
叶凛踌躇片刻,转身看向他低声开口道:“你也要小心一些”
叶凛模模糊糊地感受到叶吟似乎是藏在那张铁面下笑了笑,随后乖顺地应道:“好的,哥哥。”
叶吟告辞之后,卫流光也后脚跟着他离开了。
“搜查贤王府的时候,并未发现你那位朋友的痕迹。”凌松从背后虚虚揽住了叶凛,“说不定他事先得到了风声,机灵地溜走了。”
“我心里感觉不太好……”叶凛轻轻覆上对方搭在他肩头的手背,紧蹙的长眉久久未能展平,“希望他诸事顺利吧。”
结束讨论后,各人四散开去做自己负责的事情,叶凛却发现柳璃还留在一旁,似有些不安地咬着手指。
“柳先生似乎有所顾虑?”对这位始终对他展现了莫大的善意、曾经帮过他不少的女性,叶凛一向是关心和敬重的。
“公子还记不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我有个和你年纪一般大的弟弟?”柳璃抬眸看向他,一双明净美目中似流转着淡淡的哀愁,“我好像……找到他了。”
“那太好了!”叶凛眼底满是感同身受的欣喜,然而见柳璃似乎神色有异,便立刻又接了一句,“令弟莫非遇到了什么麻烦?先生方便的话可以说出来,容雪和我一道想想办法。”
“他现在……”柳璃轻咬下唇,终于下定决心般抬起了头,“在贤王府。”
叶凛心头一紧,右边眼皮莫名其妙地跳了一下。
他心底浮现出一个看起来过分巧合的猜测,但是细细想来,这个猜测竟似乎能完全与自己手中掌握的信息一一对应。
他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先生,能否请问一下令弟的姓名和年纪?”
“——一群废物!”
转过身,已经戴回了铁面的未明楼主正负着手冷声训斥手下。
“叶公子不是吩咐你们好好守着吗?一个两个还不如死人有用!”
一群腥风血雨里闯过来的杀手跪了一地,一个个噤若寒蝉地死盯着地面不敢说话。
“回楼后去刑堂领罚。现在给我沿着贤王府,把巫族全部的据点一个一个的扫一遍。”他冰凉的目光顺着那些埋得低低的面孔从头到尾慢慢地扫了过去,似乎是要将这些犯错者的容貌全部都牢牢记下来,“……若是没有找到人,你们便也不必回来了。”
叶吟说这两日来回奔忙实在不便,希望能在将军府上借宿两天——当然他这话是对着叶凛说的,完全没有把将军府另一个主人的存在放在眼里。
凌松能怎么办?他只能保持着一贯的表情黑着脸站在一旁,在心里默默劝自己不要和“小孩子”计较。
“我自然是十分欢迎阿莺一直住下来的。”面对与自己分隔多年的弟弟,叶凛除了初次再见时因为过分震惊显得有些无措,在这之后竟一直表现得毫无隔阂的样子,此刻居然还笑眯眯地拉上了叶吟的手,“只是,此事非我一人能够做主,阿莺是否也和容雪商量一下呢?”
叶吟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被拉住的手,又抬起头看了看面前叶凛神色温柔的面容,他将这个动作重复了三次,才磕磕巴巴地说:“好、好啊……”
凌松心下稍感欣慰。
果然在凛凛面前会结巴的不仅仅是我!
因为面对过于可爱的人,就是很难顺畅地把心意说出来啊!
叶吟僵硬地转了个身,默默无语地用一张铁面对着凌松,呆立了半晌硬是一句话也没能憋出来。
刚刚被心爱的人维护了的凌松心情甚好,也便宽宏大量地不再欣赏他吃瘪的样子,而是主动开口邀请他留下来小住。
大概是顾及到叶凛在一旁,叶吟甚至别别扭扭地说了句谢谢。
凌松没有说话,但他忍笑忍到肚子都快疼了。
不曾想当天晚上,沐浴完毕刚刚擦干头发的叶吟便只着一袭单薄的白衣轻轻敲响了叶凛的房门。
长长乌发柔顺地从他肩头披散而下,有几缕鬓发从他耳边不听话地滑落,遮住了他因为常年不见阳光而显得格外苍白的脸庞。
他这个样子看起来不像那个手段残忍杀伐决断的未明楼楼主,反倒像哪家养在深闺还未成年的少女。
叶凛看着他,一瞬间仿佛穿过漫长的时光,看到了那个穿着裙子牵着自己笑着转圈的小阿莺。
昨日之日不可追,他很快便收起了惘然,面对叶吟时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十分温和:“怎么啦阿莺?这么晚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叶吟偏着头打量了他一会儿,突然后退半步,默默然双膝跪地。
叶凛大惊,当即后退了一步:“这是怎么了?快起来!”
叶吟不仅没有起身,反而深深下拜行了一个大礼:“请哥哥为我行冠礼。”
他直起腰身,将一直攥在手中的事物以双掌托起,恭恭敬敬地递到了叶凛的面前。
“当此山雨欲来之际,诸事不便,哥哥便简为以簪束发即可。”
叶凛低头看着他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俊秀面容,不由生出一阵前尘隔海般的恍然。
自己的弟弟,今年才刚即弱冠。
他家破人亡时,还只是个不知世事的懵懂少年。
他该有多害怕啊。
二十岁的叶凛,辞趣翩翩,才藻艳逸,斐然成章之名已动京城,锦片前程近在眼前,能够展望道的将来无限光明。
二十岁的叶吟,半只脚已经踏入黑夜,他义无反顾地背负起灭族之恨,挟血雨腥风一路行来,没有退路,亦从不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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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吟为什么这时候来找自己,叶凛多多少少也能猜到。
——他担心前路未卜,害怕黯黯天际永不再有光。
他曾游刃有余地徘徊于生死之间,在重新有了牵挂的如今,却终于开始害怕下一次会没法活着回来。
如果无法回来……至少想带走一些什么。
思及此处,叶凛心尖微微酸软,便也没有继续劝他起来,而是转身从镜奁中取了一把梳子,为跪立在地上的叶吟将本就柔顺垂落的乌黑长发缓缓梳理整齐,随即接过簪子,沉吟片刻道:“既如此,我便代族长与父亲,赠你‘长风’二字。昨日隔山岳,前路尚可期。阿莺何妨借长风万里一展胸怀,举杯且酣高楼。”
这是劝他不必过执了。
叶吟微微一笑,并不作答。叶凛知道他是暂时听不进去了,心中暗叹一声,也没有再劝,只微微低下头,细心地为他将头发盘起,将素净的玉簪从发间穿过,齐齐整整地盘成了一个发髻。
结束了这看起来有些过分简陋的冠礼后,叶凛弯下腰将叶吟扶了起来,郑重地向他道歉:“今日是你的生辰吗?对不起,哥哥竟然忘了。”
后者的眼睛微微睁大,随即轻轻牵了牵唇角——他似乎仍不太习惯做出微笑之类的柔和表情,哑声道:“现下事态紧张,局势未明,哥哥不必如此费心的。”
“这怎么行?”叶凛不赞同地皱了皱眉,“今天是阿莺重要的日子,虽然暂时不能为你大办,但是做哥哥的下碗长寿面给你还是可以的。”
叶吟:“诶?”
叶凛一边说,一边干脆利落地牵起了他的手,武功高强的叶楼主还在沉浸在“哥哥又一次拉我的手了”的震撼感中发着懵,居然就这么被他体弱多病的哥哥一路牵到了厨房里。
叶凛还不知道从哪里搬来一张有靠背的小椅子放在一旁,监督叶吟乖乖坐上去之后,便一转身回到灶台前,真的动作熟练地开始给他下面条。
既然都被拉过来了,叶吟便也听话地呆在了椅子上,一只手支着下巴安静地看着哥哥忙忙碌碌的背影。或许是厨房里的烟火气太重,竟让他常年如幽深古井般波澜不起的黑沉眸底也在不知不觉中泛起了一丝浅浅的涟漪。
毕竟得到过王府手艺最好的厨娘的赞赏,叶凛的动作十分利落,很快便将一个深棕色的木碗捧到了叶吟面前的矮几上。后者眨了眨眼十分期待地低头看去,指间清汤里点缀着翠绿的葱花,洁白的面线上,平铺着一个还冒着热气的黄澄澄的鸡蛋。
“这么久不见,哥哥都学会做饭啦。”朴素的香气扑面而来,叶吟还没有开始吃便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拿起了筷子,一边卷面条一边小声嘟囔道,“太好吃啦,真是嫉妒某个人……”
叶凛一下子没听清楚:“什么?”
“没什么。”叶吟迅速答道。
隔着一碗面升腾起的浅淡雾气,叶凛细细打量着自己多年未见的弟弟。约是因为长相随了母亲的缘故,叶吟的面孔比年少时的自己还要秀丽几分,此刻埋着头专心致志地吸溜着碗里的面条,神情看起来竟似有几分天真的稚气。
作为未明楼主的他,一日到头都戴着阻绝了所有窥伺目光的铁面从不摘下,除去为了隐藏身份外,也有一部分原因是避免这张过于醒目的容颜所带来的麻烦吧。
估摸着现在或许是个说话的好时机,叶凛观察着叶吟的神情,谨慎地开口道:“哥哥还不知道,当年的阿莺逃出去之后去了哪里?”
叶吟将面条往筷子上卷的动作顿了顿,叶凛见状心头一紧,连忙温声道:“若是不想说的话,暂时不告诉哥哥也没关系的。”
“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叶吟恋恋不舍般捧起面碗又喝了一口汤,才暂时放下筷子端正了坐姿回答叶凛的问题——即使已经失去了叶府公子这个尊贵的身份许多年,他在叶凛面前却还是下意识地维持着被对方亲自教导过的周正的礼仪,“我去拜会了印象中昔年父亲引为挚友的一位大人——我那时大概是年少无知,竟还不明晓世态炎凉人心叵测的道理,那位大人的确收留了我几日。但是真正确定叶府将自此一蹶不振、关于父亲的某些流言又传满了都城后,那位大人便立刻想方设法将我这个烫手山芋扔了出去,‘托付’给了当时江湖中最大的杀手组织,让我亲自去为父母复仇——说起来,彼时未明楼还不叫未明楼呢。”
说到这里,他盯着碗里渐渐失去热度的面汤,突然十分古怪地笑了一下,方才略显柔软的表情潮水般从他脸上褪去了,他似乎在这一刻重新变回了那个刁钻冷漠、高高在上地玩弄人心的未明楼主:“他大概以为我撑不了多久,毕竟楼中各方势力互相倾轧,每年一次的大比,更是踩着同伴的尸体作为晋身之阶的。可谁想到我竟活下来了呢——那他便只好去死了。”
叶凛一直克制着心情静静地听着他述说,此刻却没忍住将左手指节攥得有些发白。
叶吟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立刻住了口不再说了:“吓到哥哥了吗?对不起。”他伸出一只手犹犹豫豫地搭在桌沿张合了一下,终于飞快地跨过桌子拉住了叶凛的左手,小心翼翼地将它轻轻展开检查了一下:“哥哥不要怕,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