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将明(33)
“莺儿……”
“哥哥不能护着你了,对不起……”
少女疯狂地摇着头,双手捂着耳朵撕心裂肺地哭叫起来:“不、不要……哥哥,不要丢下莺儿……”
往日婉转如莺啼的清亮嗓音已经在浓烟中被熏得沙哑不堪,叶凛心头一阵绞痛,强忍着泪意肃然道:“叶莺,听话!”
他一把扯下腰间的配环,硬是塞进叶莺纤白的手掌里。从被梁木砸断的腿上传来的剧痛让他越来越难以保持神志清醒。
他费力地眨了眨眼,狠狠咬破了舌尖,借着挟杂着血腥气的片刻清明完成了最后的嘱托:“出城、跑得越远越好……这个,拿去当了、换钱……”
少女发着抖,战战兢兢地抓着他的手:“哥哥、哥哥……莺儿找人来救你……”
火焰劈啪作响,支撑着屋顶的立柱于此时重重砸向两人之间!
“——走啊!”
叶凛猛地抽回手,哭泣声、呻吟声、火焰爆裂与房屋倾塌的巨响都渐渐远去,最后彻底从耳边消失了。
他陷入了无尽痛苦的黑暗。
“……怎么伤成这样?主子不是说这个要完好无损地带回去吗?”
“谁知道他这样傻,没中迷药也不会往外跑,硬是要冲回去救人。”
“……算了。还有个小的跑了,这血滴了一路,怎么办?”
“不必节外生枝,先把人带回去。她受了重伤,又是个女孩子,估计活不下来。”
叶凛再一次睁开眼睛时,只觉得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
“莺……”他颤着声音开口,喉咙深处痛得像是被火燎过,“莺儿……”
“莺儿呢!”
他直直地从床上坐起身来,胫骨上传来的剧痛让他彻底清醒过来。叶凛深吸了几口气,将不自觉地发着颤的手藏进被褥下,谨慎地观察着四周。
司刃站在床头定定地看着他,见他醒来,缓缓勾起嘴角,露出一个笑来。
“终于醒啦?可担心死我了,”轻柔如羽毛的嗓音中藏着某些过分亲密的、几乎令人感觉不适的东西,“怎么把脸伤成这样呢,真是可惜了……”
“不过没关系。”司刃踏前一步,用一种难以形容的饱含怜爱的目光注视着他,那目光不像是在看人,倒像是在细细赏玩一件终于落进自己掌心的名贵器物。
“……在我身边,你永远不用担心其他了。”
这是他坠入地狱前看到的最后景象。
叶凛打了个冷颤,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窗外夜色深沉,月光寂寂,侧耳听去,只有细细的虫鸣。
却再也没有人温柔地拍着他的肩膀轻声安抚他了。
凌松发现凌凌就是叶凛的时候,吓得大惊失色,直接就愣愣地在旧日挚友的面前跪了下来。
回去翻来覆去地想了几次,还是觉得十分丢脸,而且满脑子都是“天啊我睡了自己昔日的好友还把他弄得这么惨我该死”。
自此克己复礼,不敢越雷池一步。
等到稍微平静下来之后,凌松想起初次见面时,叶凛稍微被触碰便仿佛受到惊吓一般可怜地发起抖来的样子,感觉自己心都要碎了。
记忆中的旧友仍然是那个光风霁月的翩翩公子,黑如点墨的眸中看向自己的时候永远盛着柔和如一池春水的目光,折扇轻摇悄然掩去唇边有几分促狭的笑意。
他性子温润而包容,似乎总是对他人怀抱最大的善意,不管自己怎么胡闹也只会有些无奈地笑着叹气,顺手打扫干净残局;笔挺的脊梁却始终如风中劲竹,身为世家公子竟往往有路见不平便拔剑斩之的慷慨侠气。
在凌松每一次自暴自弃抱着回忆里被时光磨砺得渐渐模糊的身影取暖时,叶凛又是怎样在一个又一个地狱般的漫漫长夜里挣扎着想要活下来?
他咽下死志,忍辱求存,终于踏过望不见尽头的黑暗,带着满身伤痕,才再一次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自己的面前。
这个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受了这么多苦。
而他竟浑浑噩噩地过了这么多年,从此再没有升起半点要去寻找对方下落的心思。
如果能早一些找到对方,就算早一年、早一个月、甚至早一天……
凛凛都能少受哪怕那么一点苦。
每每想到此处,凌松便感觉心中怅痛难言,仿佛被一只手狠狠抓住了心脏反复揉`捏。
他就像自以为细心收藏起了最珍贵的宝物将它束之高阁,多年以后才发现它早已经被像对待垃圾一样揉烂弃置,破烂不堪地被踏入了泥泞中。
但它看起来还是这么美,满身脏污亦难掩风骨熠熠闪耀,似乎只要稍经打磨,便能重新焕发旧日温柔内敛的光辉。
却只让察觉了这一点的凌松更加心痛。
自己甚至还在多年之后,再次相逢的第一夜,就对对方做出了那种事情……
让他连哭都不敢出声,发着抖求饶
他那么害怕……!
自己和那些强迫他、侮辱他、伤害他、践踏他的禽兽又有什么区别?!
那天晚上白色床褥上鲜明得过分的血迹又在眼前晃来晃去,凌松想到这里,额角一阵抽痛,终于忍不住将头深深地埋进了掌心。
让他噩梦缠身辗转难眠的那些里,会不会也有自己的一份呢。
59
叶凛为他沏了茶,绕到桌子对面坐下,眼角弯弯地看着他,许是见他还仍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还主动挑起了话题:“听初桃和浅杏说这几日外面并不太平,府中没有人受伤吧?”
说起公事,凌松脸上的表情显而易见地轻松了一些,虽然有时候还是会不自觉的结巴,但起码这是两个人相认以来,第一次有来有往的顺利对话。
凌松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不由自主地绷紧了指节,只觉得口中的茶水苦涩得过分。
他在心中默默劝自己,要做个正人君子。
要善解人意。
叶凛没有办法开口的话,要自己先来,不能让对方因为自己感到难过。
却不知自己此刻脸上一闪而逝的表情就像是院子里被没收了肉片耷拉下耳朵的黄狗一样,看起来委屈又可怜。
在将天青色的茶杯捏碎之前,他终于想好说辞提出了胸口酝酿已久的话:“贤王一日到晚这样试探,的确不太安全,不如我在其他地方为你置办一处宅子,让初桃和浅杏陪着你一起住过去……”
他没能说下去。
因为叶凛怔怔看着他,乌黑的眼睛突然落下一滴泪来。
凌松差点被吓傻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叶凛哭过,在床上把对方欺负哭的时候除外。
对方如春风拂面下的微笑下是怎样的铮铮傲骨,他一直都明白。
然而叶凛却很快冷静下来,面色迅速恢复了平淡。
他甚至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语气冰冷地道:“既然你是这样希望的,那就这样做吧。”
叶凛明显拒绝继续和他对话,相识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被这样对待的凌松浑浑噩噩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隐约觉得好像是做错了什么,但却又迷迷糊糊地想不太明白。
但是他很快想起叶凛是在他说了那句话之后才落泪的,虽然依然不太明白让凛凛这般失态的原因,但是既然让对方伤心了,那就一定是自己的错。
想到这里,凌松便也三缄其口,不敢再提让他搬出去的事情。
他转头去找了卫流光。
“我不敢当面问凛凛,当年叶府一夕惊变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卫流光醉眼朦胧地盯着桌面上晦暗不清的云纹,似乎能把那处盯出一朵花儿来:“我是查到了一些东西,但是你或许不会想听。”
他说着,浑浑噩噩地又将酒杯凑近了唇边:“毕竟就连我自己,都宁愿从未听过真相……”
翠玉酒杯被一只手中途拦截了下来,凌松站在桌前俯视着他,沉下声音肃然道:“无论是什么,只有我清楚了前因后果,才能知道该怎样更好地爱护照顾凛凛。”
叶凛看着窗外,被精心照料的花朵开得热烈而烂漫。
夕阳的余晖还恋恋不舍地于花间徘徊,微风已经带着暖意送来了淡淡的清香。
挑选和布置这个院落的人,的确是费了好一番心思。
只可惜……
当年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到了现下,他自觉自己已经没有了说出口的资格。
他仍然不认为自己做错过任何事情,但是如果心尖上那个人因此驻足不前,他也能够理解对方的顾虑。
司刃曾经如永不消散的恶灵,纠缠不休地出现在他的每一个噩梦里。
他被强`暴、被侮辱、被用常人无法忍受的方法调教。
曾经的天之骄子被踩进泥里,当做最卑贱不堪的仆役对待。
而在他身上施加种种暴行的男人,却满眼痴态地口口声声说爱他。
叶凛只觉得恶心。
他从一开始地剧烈挣扎拼死反抗,多次寻死不成反而更加残酷的手段调教后慢慢被变得神情冰冷麻木,到最后甚至被调教得下意识瑟缩着露出柔顺之态,跪在对方面前卑微地求欢乞怜。
他曾经被关在不见天日连转身都困难的狭小牢笼里,只能侧躺着身体蜷成一小团,日复一日地听不见半分声响见不到一丝光亮。一开始还能感觉到渴与饿,后来连身体上的疼痛都已经都变得麻木,他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他已经分不清楚日升月落,曾经数着自己的脉搏试图计算时间保持清醒,到了后来,这寂静狭小的屋子里唯一的声响却几乎要把他的耳膜震破。
只有对方心血来潮想要“使用”他时,他才能够见到光。
被像戏弄宠物般强迫着展开身体摆出羞耻的姿势时,强行施加在身体上的疼痛曾经让他喜极而泣。
在仿佛永无尽头的黑暗中,他也发着抖咬破了唇质问自己是否的确如此淫`荡下贱,向着不共戴天的仇人摇尾乞怜。
然而当再一次看见刺目到令人流泪的阳光时,他捂着眼睛却仍忍不住去窥视从指缝间漏出的光,如雷的心跳炸响在耳边,他无比冷静而坚定地告诉自己。
——不是的。
被蹂躏、被践踏、被一脚踹进泥几乎无法重新站起,但他依然有无法被打破的底线与永不放弃的坚持。
一片冰心在玉壶。
他仍是叶将明。
在幡然醒悟的同时,他亦抱定了此前未有的决意。
他变得十分温顺,似乎彻底死心一般不再反抗。
便是司刃为了试探他是否的确顺服,用了各种各样残酷不堪的手段来试探他,试图进一步碾碎他的尊严。他也只是微微发着抖露出绝望的眼神,却再也不会反抗了。
只是从此落下了个怕狗的毛病。
司刃于是洋洋自得,他以为一向矜贵清傲的叶公子一定无法忍受从云端被踩进泥潭里的屈辱,扛不住种种残酷的调教手段,会顺服于他的脚下变成这副摇尾乞怜的样子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就像美丽而脆弱的瓷器,远远观望时只感觉精致华贵得无以伦比,但是只要轻轻一碰让它落到地板上,便会无法挽回地裂成片片碎瓦。
而亲手为美丽的瓷器绘上裂纹,让它从此成为只能被自己欣赏的禁脔,又是多么有成就感的一件事啊。
司刃喜欢捧着叶凛那半张苍白茫然但是仍然难掩俊丽的容颜细细欣赏,在叶凛耳边轻声调笑着告诉他,那个以为他已经身死的少年,提起长枪去了战场,也许再也不会回来。
——再也没有人会来救你,很快所有人都会将你彻底遗忘。
他喜欢看着叶凛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怅痛神情,却又随即被畏惧和认命的绝望翻涌而上彻底淹没了。
但是司刃错了,叶凛从来不是瓷器。
他像水,温柔时环绕身侧款款流淌的春溪,然而终究被绝望与愤恨的礁石激起了无声咆哮着掀天的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