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将明(35)
刚才举剑正欲向他刺来的凶徒颈侧插着一枚梅花镖,已经悄无声息地躺倒在了地上,大片暗红色的血从他身下缓缓漫开。
“闭嘴,蠢货!”
未明楼主面色阴沉地用手肘将他一把推到自己身后。
卫流光下意识地捂住了嘴,过了一会儿,又颤抖着声音结结巴巴地盯着他被刀片划破了一道的衣袖小声道:“楼、楼主……你受伤了……”
未明楼主充耳不闻,袖中甩出的毒粉暗器扬起一簇簇色彩各异的诡异烟雾。
待到拦在面前的护卫倒了一地,未明楼主长袖一收,才发现身边这蠢货一副快要晕过去的模样,只好无语地扶了他一把。
卫流光迷迷糊糊地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灰头土脸地被扔到了将军府的狗洞前。
“……”
这位楼主到底是过分贴心,还是在故意恶整自己呢?
“对了,你们刚才在说些什么?表情都奇奇怪怪的。”
凌松咳嗽一声:“我已经将之前得到的证据通过特殊的渠道送入了宫中,呈给了陛下。”
卫流光知晓即使如今卸职赋闲在家,凌松与少帝之间也早已达成了默契的共识,提问的语气中不由带上了几分期许:“陛下怎么说?”
“陛下当时盛怒,摔了茶盏,但是冷静下来之后,却又不愿处置贤王了。毕竟一来无法确定往来信件翻译的真实性,二来无法确认这些信件的确是出自贤王之手。”凌松摇了摇头,“陛下爱重贤王,并非一句空话,毕竟当年风雨飘摇之际,正是贤王亲手扶持陛下上位的。纵是这些年来他偶有逾越之举,陛下也怜他老年丧子难免性情乖戾,常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过去了。”
卫流光咬了咬牙:“陛下究竟要犹豫到什么时候,真要等到贤王亮剑逼宫才能说明他确有不臣之心吗?!”
“流光,慎言。”
凌松起初脸色尚有些不愉,接过卫流光手里被揉得皱巴巴的纸条扫了几行,眼底却不自觉地跃上几分激动的神色,也顾不得刚刚的尴尬,直接出声唤道:“凛凛,你来看看……”
叶凛神态自若地接过信纸慢慢展开:“这是约贤王初五日落月升之时到‘老地方’见面,用有价值的新讯息换取……解药……”
“解药!”
叶凛黑沉眼底精光一闪,迅速地回忆起自己翻译了一个晚上的几箱信件,口中喃喃道:“每三个月,来往的书信中便会提到这个词汇,看来这是一种一季一解的毒……”
凌松沉吟道:“莫非贤王为了结成坚不可破的同盟,竟甘愿亲自服毒以取信北人?”
“贤王竟如此孤注一掷,连自己的性命都能作为赌注!”卫流光小小地抽了口冷气,“他也不担心终有一日真的成为北人掌心中的傀儡吗?”
凌松冷哼一声:“他早已被权势蒙蔽了双眼才会犯下累累罪行,我只是没想到他会蠢到自掘坟墓。”
叶凛十分自然地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况且就算有朝一日真的撕破脸皮,他背靠蛊毒双修的王妃和其身后的巫族,大概是自信总能找到解毒的法子。”
“那就只剩下一个问题了,”叶凛葱白的指尖轻轻点了点纸张上的某处,“这封信上的老地方是指……?”
凌松摩挲着下巴犹豫了一会儿。
“……我倒是大概有个猜测。”
把卫流光从狗洞里重新塞了回去,让他在外面继续进行下一步的谋划。凌松回过头正打算鼓起勇气继续把刚才的话,却看见叶凛已经低头收拾起了桌上的茶具,一副要送客的姿态。
见他像被打了一闷棍般面色茫然,仍一言不发地呆立原地,叶凛心中暗叹,正打算笑称自己只是一时戏言掩去刚才的尴尬,却听得凌松盯着虚空之中的某一点,喃喃自语般吐出一句:“……我、我亦如此啊。”
叶凛愣了一下,险险握住了从手中滑落的莲纹白玉盏。
——一时如坠梦中。
他有些上挑的眼睛因为过分惊讶而微微睁大了,然而他谨慎地观察了一番凌松的神情,却又沉吟道:“你不必为了让我开心就这样说……”
“才不是!”凌松断然否认道,他看着面前笑容苦涩的旧友,心头针扎似的一阵一阵细细密密的疼。
当年刚刚萌芽的情意纯粹而热烈,却在自己都尚未察觉时便已经被翻云覆雨的命运之手扼杀。
然而它从未真正死去,重逢时纵使见面不识,凌松胸腔中那颗沉寂多时的心脏仍然为同一个人怦然而动。
迟钝了半辈子的凌松又偷觑了一眼叶凛的神色,终于福至心灵,灵窍顿开。
“我只是太笨了,从一开始,我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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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刚才脸色煞白,是因为回忆起了一些一想起来就令人头痛欲裂的过去。
原来凛凛这样喜欢自己,自己却从再遇开始就一直在欺负他,最近还让他搬出去住……
怪不得凛凛要哭了,这不就是相当于明着说让他离自己远点吗?
自己让他这样难过,甚至自轻到这种地步……
凌松的愧疚感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虽然知道自己做得再多也挽回不了已经造成的伤害,他还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说点什么弥补些许。
“凛、凛凛,你听我说……”他磕巴了一下,接下来的话居然奇迹般地流畅了起来,“那些欺负了你的人、害你难过的人,我定会一一让他们付出代价。我以后,再也不会让你觉得冷,不会让你疼,也不会让你害怕了……你、你还愿意相信我,像之前那样让我对你好吗?”
他一鼓作气地说完了长长一串,见叶凛抬起眸,默然无声地注视着他,乌黑清润的眼底有潋滟流光一闪而逝,心下不免越发忐忑,像为自己打气一般突然大声说:“我会比之前做得更好!我、我会负责的!”
叶凛鸦羽一般的睫毛忽闪了一下,语气听起来竟有几分平日里绝不会出现的幽怨:“原来你只是为了负责而罢了……”
“不不不是!”凌松以为他真的被自己伤透了心,险些被吓死,脑子里瞬间刮起了狂暴的龙卷风。他在一片混乱中努力回忆起自己之前到底对叶凛做过多少蠢事,勉强分辨出其中最严重的一件后立刻语无伦次地解释起来,试图挽回一下对方的好感,“我,之前没有答应你,是因为我以为自己活不了多久,哪里能耽误你!你这么好,你应该值得最好的……”
侧脸突然被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摸了一下,凌松愣住了,居然还茫茫然地接着说完了后面半句话:“再说了,截云原来的剑穗也是你送的啊……”
凌松摸了摸余温尚存的脸颊,才反应过来叶凛刚才是在逗他。
叶凛早已收回了手,眉目含笑地仰头看着他,眼角却隐约有水光微微闪动:“傻子……哪里还有比你更好的。”
凌松被他逗得脸还红着,却已经以猛兽般敏锐的直觉迅速伸手握住了叶凛一边的手腕,沉下声音道:“我是认真的,你不要扯开话题,也不要因为害怕我难过就又把自己藏起来。信任我很难吗,凛凛?”
虽然有时候看起来有些蠢,但凌松其实向来最擅长打直球。
年少相知,经年重逢,叶凛给他的一生刻下了不可磨灭的深刻印记,他又何尝不是这世间最了解叶凛的人。
作为丞相府的长子,叶凛必须成长得足够优秀、足够强大,才能一肩担起整个叶府的未来。
他关心众生困苦,体谅他人不易,自己却仿佛是不会痛的。
故而他从凌凌变回叶凛,重新严严实实地封起了自己的心,便连小心翼翼的撒娇都不会了。
况且,叶凛亲眼见过凌松对那位“旧友”是如何念念不忘。
若是让对方发现记忆中美好的幻影变成了现在这幅样子,他会失望吗?
他该有多难过啊……
然而叶凛忘了,凌松曾为他温柔欢欣的微笑而衷心愉悦,也曾为他隐忍痛苦的苍白面容而怜惜心碎。
这个男人有着野兽般敏锐的直觉,锋利的目光透过层层假面,温和而冷静地凝视着他从未被磨灭的灵魂,看着它在鲜花着锦时光芒闪耀,于无垠暗夜中依然熠熠生辉。
叶凛怔怔地看着他,凌松见状,无奈地用拇指轻轻摸了摸他细瘦的手腕:“难也没办法,是我还不够可靠,我会继续努力的……”
他话音未落,抬头却是悚然一惊,一滴沉坠坠的水珠不堪重负般从叶凛微红的眼眶悄然落下,随即更多的泪水无声地落下,很快便在他的脸颊上留下铺下了一道道蜿蜒的透明水痕。
他哭得停不下来,像是要将这些年硬生生咽下的泪水一次流尽,却仍然隐忍着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凌松心疼得不得了,手忙脚乱地在怀里摸了半天都没摸出一块帕子来,只好急急忙忙地用双手捧起了叶凛的脸,卷起袖子内侧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帮他擦干脸上的泪痕。
“不哭了,不哭了啊……”凌松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物品般,战战兢兢地哄着,“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宝贝儿不哭了啊……”
然而下一刻,却又被人缓慢而坚定地推开了。
叶凛面上泪痕未干,神情却已经恢复了沉静,他望过来的目光稳如山岳,语气亦是从未有过的肃然:“你真的已经认真考虑过,不是出于怜悯或是愧疚、没有半分勉强地站在这里对我述说心意吗?”
被心爱的人一再质疑,凌松心中委屈和焦躁又酸又苦地混作一团,几乎要跳脚了:“当初我还不太明白的时候,就已经傻乎乎地想要雕鸳鸯送给你了。想了这么多年,再次遇见你的时候又……如果现下我仍然看不清自己的心意,岂不真是天底下最大的蠢货了!”
情绪激动之下,他最后半句几乎是吼出来的。
吼完却又立刻怂了,默默吞了吞口水。
凛凛该不会误以为自己是在凶他吧……
叶凛看着他,安静地眨了一下眼睛。
又眨了一下。
凌松不敢再冒进,犹豫良久才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轻轻碰了碰他侧脸上残留的湿迹。
这一次叶凛总算没有再推拒他,而是凑上前去,眉眼弯弯地在他侧脸印下了一个轻如薄雾的吻。
凌松呆呆地摸了摸刚刚被亲的地方,似乎仍难以置信发生了什么。
叶凛纤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唇角弯起的弧度却已经如初绽的桃花般,明亮而动人。
——七年前的月光,终于在今日将他温柔如昔的容颜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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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松憋了好久才意识到这个时候应该呼吸,差点因为一口气提不上来被闷晕过去。
本以为求而不得的心爱之人就站在眼前,正笑意盈盈地注视着自己。凌松忍了又忍,终于鼓足了勇气,小心翼翼地请求道:“我可以抱你吗?”
叶凛脸上的表情似乎出现瞬间的空白。
“……这么快吗?”
——虽然感觉怪怪的,但是看着容雪幼犬般亮闪闪且充满期待的目光,果然还是让人没办法说出拒绝的话啊。
叶凛抿了抿唇权当默认,得到应允的凌松慢慢往前走了一步,小心翼翼地张开手,突然揽住他的腰,开心地把他抱起来转了一圈。
“凛凛,凛凛,谢谢你……凛凛,我好开心……”
突然双脚离地的叶凛:“……”
原来是这个抱吗?
叶凛纵然一开始被这个乌龙弄得有些无奈,最后也忍不住跟他一起笑了起来。
把怀中的人稳稳地放回地上后,凌松还还是恋恋不舍地环着他不肯松开,将因为焦虑过度而冒出了些许胡茬的下巴抵在对方柔软的颈窝里,像什么大型犬似的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