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将明(21)
凌凌看向他,忍不住露出了十分温柔的笑意。
——旧仇已手刃,故友尚在身侧,纵使是相见不相识,虽然心头仍然微微酸涩,他也便能自私地闭上眼,假装看不见仍然逍遥法外的罪魁祸首,握着那个人的手继续走下去。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抓着一根浮木挣扎着站起来的他,已经承受不起更多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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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两个人忍不住越靠越近时,背后突然传来“汪”的一声犬吠。
凌凌脸色刷白,脚下一软,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靴底不巧踩上了一颗正滴溜溜滚过来的、红澄澄圆滚滚的漂亮柿子。
朱红的液体在他脚下飞溅开来,明晃晃地摊开在日光下,仿佛一片突兀绽开的血花。
肩膀突然被轻轻撞了一下,凌松扭头一看,发现身边人的脸色不知何时变得苍白得有些过分,再一摸他的手臂,也冰冰凉凉的微微发着颤,连忙将人往自己怀里护了一下,缓声道:“吓到了?别怕,我在呢。”
看来他只是习惯了家里傻乎乎的黄狗,在路上碰到陌生狗还是会怕,得小心看护着才行。
凌松耐心地安抚了他一会儿,见他终于慢慢平静下来,才暂时松开他上前和摊主交涉,掏出几枚铜板示意要买一捧柿子,满头白发的摊主正笑呵呵地连连摆手表示不必,突然瞥见凌松侧身时露出的佩于腰间的秋水色长剑,面上的笑容立刻收了起来,遍布皱纹的双手抖得越发厉害:“您……您是……!”
他口中战战兢兢地请着罪,颤颤巍巍地扶着拐杖站起来就要跪下,仿佛不这样做就马上要被霸凌一般。
凌松立刻抢先一步扶住他的手肘,硬生生将他托了起来,低声道:“老人家不必如此。”
摊主仍然连连摇头慌乱地谢罪,本来正追着狗玩儿的摊主的小孙子也被突变的气氛吓得大哭起来。知道自己继续待下去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凌松强行将那几枚铜板塞进摊主的手心,拉起凌凌转身离开了。
走开一段距离,凌松才侧过头看了看身边的人。凌凌的神色此刻已经恢复了正常,只是仍无意识般微微皱着眉。
凌松却不以为意,似乎并没有被刚才的意外打扰心情,关心道:“还怕狗吗?我见你和将军相处的还不错?”
凌凌摇了摇头:“将军是不一样的。”
虽然不太懂到底有什么不一样,但凌松已经自动把这句话理解成了对自家狗子的赞赏,不由与有荣焉地扬了扬眉。
见凌凌已经不再惊慌,他便自顾自地翻看着其它摊子上的东西,遇到合心意的就丢下铜板收进口袋里。
两个人行到了少人的地方,凌凌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您不介意吗?”
“介意什么?”凌松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一贯没有表情的脸上甚至还因此带上了淡淡的笑意,“这点小事,我早就习惯了。”
凌凌还是长眉微蹙,不太赞同的样子,语气甚至有些激动了:“不对……不该是这样的!”
第一次见他这个样子,凌松还觉得挺有趣:“怎样?”
“明明是您一直护着他们,若不是您在苦寒之地守着最后一道防线,北人怎么会连续三年止步边境莫敢进犯,帝王脚下这方土地又怎能能这般热闹繁华?”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慢慢低了下来,“他们都不知道,您是一个这么温柔的人。”
“……”要不是从他口中听说,凌松都不知道自己的形象原来还是如此高尚伟大,
虽然当面听别人吹嘘自己有些无奈,凌松还是难免心头微暖。他紧了紧握住凌凌的那只手,意有所指道:“他们不知道,有人知道不就可以了吗?”
他的安抚这次却没能生效,凌凌抿起唇,像是十分委屈一样,乌黑眼瞳甚至微微湿润了:“您不该被这样对待……”
没想到他会这么认真地回答,凌松摇了摇头,眼底染上了十分温和的情绪。
——认识他以来,从没见过他为自己的境遇感到难过,倒是先为别人委屈上了。
边境苦寒,风霜万里,凌凌又何尝没有经历过?
然而凌松于硝烟火海中一剑破军时,起码还有烈酒名驹相伴,有战友并肩抗敌,胸中复仇之火熊熊燃烧的同时,也不乏守土安疆的豪情万丈。
而凌凌却只能在没有边际的暗夜中浮沉,徒劳地等待不知道何时会到来的黎明。
凌松心底越发酸软,调笑着扯开了话题:“你是在为我生气吗?”
见凌凌因为自己的话一时语塞,又兴致勃勃地问道:“现在不怕我了?”
比起自己的事情,他显得对探究凌凌的心情更感兴趣,凌凌默默地看了他一眼,他竟然从这一眼中读出了几分无奈来。
说起来这种时候越来越多了,明明打定了主意要照顾对方护好对方的人是自己,却往往被凌凌用那种温和又纵容的目光注视。
奇怪的是凌松竟也不感觉违和,反而有几分乐在其中的意思。
凌凌飞快地轻声念了一句什么,将军一个走神竟没听见。他眯起眼睛,揽过对方修长的腰身。
“在说什么?”
凌凌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却也没有挣开,只是向后缩了缩——没错,他往凌松臂弯里缩了缩。
“以前也不怕……”
“说谎。”凌松心情大好地又把人往自己身边揽了揽,扬起眉犀利地指出,“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明明怕得都快缩到床底下去了。”
他一边说,一边回忆起当初像个被打湿了的小鹌鹑一样瑟瑟发抖、想要靠近一些取暖又因为害怕只敢缩在远处的凌凌。
即使在今天想起来,也让他忍不住从心底泛起柔和的疼惜。
幸好这只鹌鹑落到了自己手里,小小一只被捧在掌心小心翼翼地擦干,靠近暖融融的火堆烘得整个鸟都点着头昏昏欲睡。
本来以为会养不活,谁知道居然抖了抖毛绒绒的翅膀慢慢站了起来,还长回了一身漂亮精神的羽毛。
一切都在慢慢好起来。
“因为那不是第一次啊……”
凌凌一边说着,耳朵居然又一边偷偷红了。
凌松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痒痒,简直想把他抱起来转几圈再做一些不太适合在大街上做的事情,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扯了下凌凌的袖子,在他耳边小声道:“……回去吧?”
凌凌愣了一下,随即握紧了手中的簪子,抿着唇乖乖点了点头。
37
却不想到在回程的路上偶遇了一辆镶玉嵌宝的金顶马车。
贤王掀开帘子,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两人。
“凌将军……哦,现在该称凌公子了,倒是很有闲情逸致,职衔都被除了还有心情逛街。”
自从前些年经历丧子之痛,贤王面上的老态便明显许多,一向挺直的脊背也微微佝偻下来,但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经年的宿敌之子时,仍不减常年身居高位的半分威仪。
凌松在这种冷锐目光的盯视下毫不露怯,只散漫地朝着眼前的空地一拱手:“比不得贤王老当益壮。”
这话明显是在嘲讽了,然而贤王这次却并未接茬,只是缓缓将目光移到了将军身侧那个白色身影上,随即便像是被什么黏住一般停在那儿不动了。
贤王就这样盯着带着白色斗笠的凌凌死死看了很久,直到凌松满脸不悦地向右横跨一步挡在了凌凌身前,才若有所思地开口道:“……这位公子很像老夫一位故人。”
“我倒不知道贤王什么时候有个长得像面纱的故人了?”
贤王没有理会他的胡搅蛮缠,依旧面向着那个被幕离遮得严严实实的身影的方向说道:“若有机会,希望能邀公子来府上一叙。”
他说完便直接放下车帘,就这样无视掉凌松命车夫驱车离开了。
凌松面无表情地骂了一声晦气,伸手捞过凌凌刚刚藏进袖子里的手打算继续走,一摸之下却是大吃一惊:“怎么又变得这样凉?”
凌凌神色恹恹,僵硬着站在原地不说话。凌松以为他是被贤王的气势压着了,只好时不时轻轻拍拍他的手背安抚道他:“是不是那老混蛋吓着你了?还是伤口又疼了?去旁边坐一下,叫车夫来接我们好不好?不要怕,我在这里呢。”
凌凌默默点头,于是凌松拉着他就近找了个小摊坐了下来,示意跟着他们的一个侍卫回府叫上马夫。
坐了一会儿,见凌凌还是一副蔫蔫的样子,就连黑白分明的清亮眸子也黯淡下来,不似一开始出来时那样灵动了,不由十分心疼,想着法儿要哄他开心:“这家店的虾仁小馄饨做得很不错,要不要试一下?”
凌凌迟疑了一下。见他有些意动,凌松连忙趁热打铁:“打了这么久的仗,我也许久没吃过了,就当陪我吃一次好不好?”
凌凌不仅没有嫌弃他这么大了吃饭还要人陪,居然还真的被这个理由说服了,于是两个人面前很快便一人摆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小馄饨。
黄白的馄饨在缀着几点翠绿葱花的清汤里上下沉浮着,散发着丝丝令人食指大动的虾仁的鲜香,一条水灵灵的嫩绿青菜随意地搭在碗中间。凌松率先起筷,将青菜在筷子上缠了一圈戳进碗底,突然问凌凌:“要不要香菜?”
凌凌被他安置在小摊靠角落的位置,此刻已经摘下了幕离,正认真观察他打算把青菜弄到哪里去,闻言回过神飞速摇头。
凌松忍不住笑出声来,逗他:“这么讨厌啊?”
凌凌耳朵迅速红了,喝汤的时候几乎要将头埋进碗里。
于是凌凌那晚馄饨素净道只带了几粒油星,凌松自己那碗却是快被绿色覆满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了吃的,凌凌看起来又打起了些精神。凌松微微笑着看着他吃了一会儿,随口道:“我以前有个朋友,也最不喜欢吃香菜了。”
凌松在一边说着,凌凌舀起馄饨的动作却渐渐慢了下来,见凌松看向他的表情似是有些担忧,便轻声解释道:“汤有些烫。”
“那便吃慢些,”隔着雾气,凌松看不大清楚他的神色,只好试探着问了一句,“好吃吗?”
凌凌恍恍惚惚地发了一会儿呆,突然回神:“……味道很亲切。”
凌松腹诽:亲切个屁,你就喝了口汤,虾肉都没吃到。
到底是怕他呛着,凌松不再说话,两个人静静吃着。凌松吃得快,喝完汤便将筷子打横平放在了碗沿上。
凌凌又吃掉一颗小馄饨,抬头瞥了一眼他碗底还冒出个头的菜梗,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要吃青菜的。”
挑食被发现的大将军一脸严肃地表示:“没有打算不吃,太饱了休息一下。”
凌凌没有反驳,只是安静地注视着他把青菜吃完,才像是完成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一般,眼角微微弯了起来。
凌松面上平静无波,心底却默默舒了一口气。
……总算给哄笑了。
临走时,凌松又摸了摸凌凌的手背,发现那一块柔软的皮肤重新温暖起来,才稍微安下心来,唤来已经在一旁等候多时的车夫,小心地扶着凌凌上了马车打道回府,结束了这本来打算稍作放松却波澜迭起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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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意料的是,这天晚上凌松坐在烛火前刚刚翻开新买的话本,便有人轻轻敲响了他的房门。
凌松拉开门,凌凌抿着唇微微笑着向他行了个礼。
凌松脸上的表情几乎是立刻柔和了下来,侧了侧身示意他进屋来说:“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凌凌眨了眨眼,凌松惊奇地发现他白玉般的耳垂突然泛起了柔和的粉色。
他缓缓摊开右手的掌心,露出洁白手帕包裹着的一支华丽金簪。
“您送我的簪子,我回去又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心中实在欢喜激动,想冒昧请您……亲手帮我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