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将明(32)
凌松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等到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指尖已经几乎触碰到了叶凛被烧毁的半张脸,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皮肤上浮动着的微凉的温度。
他闪电般缩回了手。
本来已经下意识地向着他掌心稍微偏了偏头的叶凛无声地叹了口气,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瞥向了另一边的地面。
凌松束着手站在原地,更加无措了。
他明明有有千言万语迫不及待地想要询问。
——你的脸,是怎么伤的?
这些年来,你到底都经历了什么?
那个时候,以及之后的很多个我不在身边的时刻……疼得厉害吗?
他胸中万般疑惑有如惊涛拍岸,开口时却硬生生拐了个弯:“你……你也累了,不如先回房休息吧。”
“也好。我回去将剩下的往来书信翻译出来,”叶凛看了一眼装了满满几箱的旧纸堆,若有所思道,“今天晚上应该可以做完。”
今晚?
凌松脱口而出:“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你不必这样辛苦,累坏了身子怎么办?
然而坦诚身份相认之后,彼此之间却反而像是横亘了一道无形的薄膜,让他突然间无法坦然地吐露关心了。
“我知道了。”叶凛用饱含无奈的目光默默看了他一眼,弯腰抱起残卷时又轻声喃喃了一句,“……怎么能不急呢?”
你都笨到要去做傻事了……让我怎么能不担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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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凛果然当天晚上就翻译完了全部的往来书信。
从当年起就是这样,他说了什么就一定会做到。
凌松看着他眼下两道淡淡的青痕,心疼得不行,但是也不敢真的说些什么。
他现在对叶凛有些小心翼翼的意思。他像是突然重新寻回了年少时遗失的、已经伤痕累累的珍贵宝物,不知道究竟应该抱在怀里还是捧在掌心。
凌松在征询了叶凛的意见后,还是决定在卫流光下一次上门时告诉他叶凛的真正的身份。
——于是卫流光直接从椅子上掉了下去。
他居然调戏了叶将明……
叫别人“半个小美人”……
还怀疑对方是贤王安插的探子!
叶凛对着他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卫流光于是抖得更厉害了,像一只被拔了毛的鹌鹑,简直想向他磕头谢罪。
叶凛恰到好处地往凌松身后退了一步,于是卫流光就呜呜咽咽地整个人哭倒在了凌松的靴尖前。
凌松十分迷惑:“……也不用这样吧。”
这情况怎么和自己想象得不太一样?
为什么什么事情一旦遇到卫流光就会变得好笑起来?
他现在是要唱戏吗?
不过想到之前直接在叶凛面前跪下的自己,内心莫名地感到有些欣慰是怎么回事……
卫流光含恨瞪了他一眼,细细看去眼底深处居然还真的有泪光闪烁。
像你这种人怎么可能会懂!
因为叶凛从来不会欺负你啊!
卫流光回忆起年少无知时逗哭了丞相府唯一的小千金,然后和笑眯眯的叶凛打赌输了,作为代价给叶莺当了一整天被骑的小马,没忍住打了个冷颤。
他那时穿着自己最喜欢的一身衣服,却要在丞相府的庭院里爬来爬去地吃灰,实在是苦不堪言,简直也要和刚才的阿莺妹妹一样哭起来。
哦,叶莺当然没再哭啦。被打扮得漂漂亮亮地骑在他背上喊着“驾”不知道笑得多开心哦。
想起叶莺,卫流光心情不免又沉重起来。
他擦了擦眼泪站起身来,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还能见到你,我真是太高兴了……那、那既然你逃了出来,那阿莺……”
叶凛沉默地摇了摇头。
他见卫流光脸上的神色难以抑制地灰败起来,又不忍地补充了一句:“我记得莺儿跑了出去,说不定能遇上好心人……”
他没有再说下去,卫流光也陷入了沉默。
他们都知道这种猜测的可能性实在太小。
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继续感伤,三个人交换了一下彼此的情报,更加坚定了能够扳倒贤王的决心。
凌松之前是想计划着以身作饵,让自己一步步落到绝地,方能引蛇出洞,好看清贤王的底牌。
现在看来,叶凛的加入却让他们反守为攻,瞬间变被动为主动。
卫流光稍作停顿,整理了一下思路:“……相府火灾,是贤王所为对吗?”
叶凛默然点头。
“那么……叶相与北人私下通信一事,也是别人往他身上泼的脏水了?”
“父亲向来事君至忠,立身持正,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叶凛一直以来都十分平静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些许裂痕,他皱着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掩去了眼底闪过的一丝沉痛,“或者说,正是因为他过于刚直,挡了某些人路,才遭此横祸。”
“好一手毒辣的死无对证!丞相府灭门一案正值新旧王朝交替之际,人心涌动,事务繁乱。先帝虽下令彻查,却在燃烧后的废墟中发现了大量财物和几封以北地语言的书写的、满是大不敬内容的书信。”说到此处,卫流光忿然起身,负手转身看向窗外郁郁葱葱的绿植,“此事不知为何传遍了朝野,一时间叶相与外族勾连事败、携全家上下畏葸自尽的传言甚嚣尘上。彼时先帝已经病重,担心继续查下去暴露出来的真相会更令人无法承受。既然丞相已死,为了保全叶府名声,最终还是让此事悄无声息地被遮掩了过去。贤王此举,既排除了上位路上的一大障碍,又把自己的罪行摘了个干干净净。”
“不。”叶凛若有所思,他冷静得过分,甚至不像是在谈论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事情,“当年从叶府收缴的信件残卷应该仍保留在宫内,只要能证明这些信是贤王写的,便可以从根基上动摇陛下对他的信任。残害忠良还可以视而不见,密谋皇位却是哪一位帝王都无法忍受的。”
卫流光闻言眼睛亮亮地看向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三个人一起谈天时缠着叶凛出谋划策的时光——卫流光虽然有些怵叶凛,但也是实实在在地敬慕他的:“将明,你想到办法了?”
在一旁认真听着叶凛说话的凌松看他这幅样子有些不爽,但想到是在谈正事,还是忍了忍没有插进两个人中间坐下。
叶凛沉吟片刻,指尖轻轻拂过铜箱子上已经带上锈迹的锁扣:“……或许可以从这一箱子东西上面下手。”
他说完,下意识般向着站在他身侧的凌松微微一笑。后者却不知为何慌慌张张地移开了视线,避开了他的目光。
在将军府的密道中进行最后的战前部署时,柳璃和未明楼主也一同参加了。
凌松传信给未明楼主的时候,本以为自上次不欢而散后他应该不会再轻易踏足将军府,没想到他虽然什么也没有回复,却如约独身一人倚时而至了。
凌松亲自去迎的时候,这位楼主正很有闲情逸致地逗弄着枝叶间活泼跃动着的黄莺。
不过许是他吹出的哨声实在令人难以入耳,这叫声婉转的鸟儿很快便不堪其扰般跳到了远处,嫌弃地拍了拍翅膀迅速飞走了。
凌松还是有些担心他搞事情,谨慎地观察了他一会儿。然而后者却似乎对他的关注毫不在意,进入密道后目光更是完全黏在了叶凛的身上,还随着对方的走动而左右移动。
凌松:“……”
他有些暴躁。
怎么好像一觉醒来突然所有人都在觊觎他的凛凛。
好吧,虽然目前还不能说是他的,但是……
“贤王爱好山水书画,我见过他的字迹,和这些信件中的半点不像,是否有他人代笔的可能?”
几人围在桌前,翻阅着铺满了桌面的泛黄信纸。贤王这些年来明里暗里犯下的罪行一笔一划,触目惊心。
凌松如今才知晓,贤王竟是于先帝在位时就与北人有所勾连。
不知道有几场战役因为情报的提前泄露而功败垂成,又有多少将士因为他的通风报信而埋骨沙场。
实在是罪行累累,罄竹难书……!
想到白羽骑中声声唤他将军的弟兄们,凌松的拳头不由自主地越攥越紧。
在他的指甲刺破掌心之前,另一只柔软的手在桌子下轻轻覆上了他青筋暴起的手背,安抚般轻轻拍了拍。
凌松怔怔然侧头看去,叶凛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桌面上的信纸。
“可能性不大。贤王刚愎自用,极度多疑。况且密谋反叛之事,当然是经手的人越少越安全。”
“一个人的字迹……可以每一个字都伪装成这种完全不一样的风格吗?”
密室中一时间安静下来。
叶凛犹豫片刻,踟蹰着开口道:“有件事情或许少有人知……其实,贤王左手也能写得一笔流畅的好字。”
未明楼主虽然应邀前来,但是不知为何一直双手环胸靠在墙边一言不发,只是时不时用幽深的目光一一扫过正在商议的几个人。
“你们想要贤王左手写出的字迹?”未明楼主突然开口插话,“我有办法。”
他依然戴着那张仿佛生在脸上的铁面,声音亦是一如既往地沙哑难听。叶凛看着他,不知道是否认出了他便是那天晚上试图取走自己性命的凶徒,眼底闪过一丝淡淡的迷惑。
未明楼主在他的注视下换了个姿势,突然站得更直了一些,仔细看来似乎还有些僵硬。
“那便谢谢您了。”最后,叶凛生疏有礼地向他点了点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凌松居然看见未明楼主挺了挺胸膛:“交给我吧。”
凌松:“……?”
跟自己交涉的时候怎么没见他这么好说话过呢?!
这天夜里,贤王府遇袭。
贤王遭到行刺,刺客刀刀夺命,却在重重防守下最终也只是刺伤了贤王的右手。
贤王捂着还在往下不断滴血的右臂,听着护卫战战兢兢地跪在面前来报未能抓到刺客,反而冷笑出声:“以为蒙了面、遮得严严实实的我就看不出武功路数了吗——凌松!”
——居然会出此下策,看来是真的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只得做困兽之斗吧。
被侍女搀扶着站在他身侧的司安像是被吓坏了的样子,苍白着一张脸扑上来紧张地查看贤王的伤势,眼看着就要快哭出来了:“父亲、父亲您没事吧!是安儿没照顾好您……”
“傻安儿,这怎么能怪你呢?”贤王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多亏你及时叫了侍卫队来,才没有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年过四旬脸上仍然可见年轻时美艳痕迹的王妃搀着贤王,戴着护甲的手顺着司安的脑后一路轻柔地抚摸至他纤白的脖颈处,状若无意般顺着他单薄的脊背滑落了下去:“……是啊,安儿最乖了。”
57
大概是贤王为了确认凌松已经再无还手之力,此后的几天里,将军府经历了数次大大小小的下毒和行刺。
虽然没有一次真正成功,但是刺客能够潜入曾经像铁桶一般的将军府,本身就说明了一些问题。
虽然在外人看来左右支拙,但是凌松却一直把叶凛保护得很好,嘱咐初桃和浅杏细心照看着他。院门口的守卫也是一天三趟地换着班,务求打起精神保障他的安全。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实在太忙了的缘故,他再也没有踏足过叶凛居住的那个小院,亦不再亲自去探望他了。
或许是终于向故人坦明了身份的缘故,这天夜里叶凛又梦见了过去的事情。
燃烧着的木头突然砸下来的时候,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重重推开了怀中的少女。
钻心的疼从腿上传来,不知道是不是骨头被压断了。他艰难地弯了弯嘴角,抚上少女惊惧交加的秀丽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