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将明(31)
他的膝头重重砸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一声只是听着便令人感觉无比肉痛的闷响。
他怔怔地跪在原地,目光漫无边际地游离在虚空中。这个瞬间他仿佛被彻底剥夺了五感,只觉得身周静谧得可怕,连风声和鸟鸣都完全消失了。
等到他终于慢慢回过神来,才感觉到有人正用一张柔软的巾帕小心翼翼地帮他擦着脸上的湿痕。
凌松下意识地伸出手,紧紧抓住了那只修长的手腕。
仍然细瘦得有些过分的手腕轻轻颤动了一下,随即温顺地在他掌心安静了下来。凌松缓缓抬起头,目光顺着莹白如玉的手腕内侧,一路攀升至那张满是紧张和关切的、半面狰狞半面清俊的容颜。
他的凌凌,他的……凛凛……
一曲两心知。
凌松哽咽了一下。
他尚什么也没有说,却仿佛已经述尽千言。凝视着他的青年始终不发一语,乌黑眼底却似有万千星辰藏于深海。
沐浴在这样温柔而包容的目光中,凌松的心便也像是浸在了暖融融的温水中,一点一点徐徐恢复了平静。
他像是独行于无垠雪原中的旅人,身上被风刀霜剑刻下深深浅浅的伤痕,终于在漫漫长夜的尽头,重新寻回了多年前曾为他照亮前路的那一颗星。
他终于有力气支撑着自己站起身来,拉过面前青年的手腕,一把将对方牢牢抱进了怀中。
这是一个无关暧昧、毫无罅隙的——
独属于经年重逢的旧友间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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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中似有千言万语待诉,凌松几次张开口又合上,最后却只是声音低沉地吐出了一句。
“……欢迎回来。”
一时冲动之后的动作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便觉得越来越尴尬,甚至不知道应该继续抱着温顺地伏在他怀中的青年还是先松开手比较好。
按照彼此现在的身份,他或许已经不适合再这样抱着对方。
但、但是……
这是他的凛凛啊。
是他愧不敢迎的故人、头顶悬而未落的长剑、心尖扎出血珠的尖锐木刺。
亦是他年少时的挚友、温柔地落上肩头的桃花、隆冬尾声破冰而出的春水……
是长夜尽头照亮他前路的月光啊。
凌松就这么抱了很久,愣是没舍得放开手。
直到叶凛在他怀中轻轻地挣动了一下,才像是被突然踩了尾巴的狗一样,立刻收回手挺直腰背,恢复成了一个过分端正的姿势。
叶凛:“……”
要是换个场地,还以为他是在练兵呢。
饶是叶凛心中千头万绪仍有些复杂难言,也差点被他这种矫枉过正的表演逗得笑出声来,轻咳一声才端正了神色,柔声开口道:“叙旧的话可以日后再说。我之前……不小心听见了你和流光的商议……抱歉。”
凌松还沉浸在刚刚那个拥抱的温度中,有些恍惚地讷讷道:“没关系的,反正都是为了你、咳,我是说,流光知道了一定也很高兴。”
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慢慢平复后,随之潮水般翻涌而上的便是无法压抑的极度恐慌。
丞相府一夕大火,叶家上下四十一口人尸骨无存。当年的他抱着仅存的一丝侥幸,发了疯一样地派人去寻,已经经历过太多满怀希望又彻底失望的时刻了。
——眼前的这一切,是真实的吗?
不是触之即破的幻影,也不是转瞬即逝的梦境,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凛凛,是真实存在着的。
残留在两只手臂上的温度随着被揽着的人的离开渐渐消失了,他甚至想立刻冲上前去多抱一会儿,又觉得刚刚相认就做出这种举动实在是特别不礼貌,也不知道会不会被凛凛嫌弃……
他现在完全没有办法回想前一段时间里自己对叶凛做过些什么,只好先强装无事发生过一样,却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已经僵硬得快要跟院子里的狮子石雕有得一拼了。
叶凛无奈地看了看明显是在神游天外的他,缓缓启口扔下了一颗重磅炸弹:“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贤王和北人间的往来书信,或许我能有些破译的办法。”
凌松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仍然盯着虚空出神:“啊?”
“——啊?!”
贤王屈起两只手指敲了敲椅子的扶手:“……确定人是死了吗?”
属下恭恭敬敬地低头汇报道:“是。我们特地安排的人,专门点了他的名字,弄死了之后又特意把尸体扔到了战场上的乱尸堆里。若是实在有人要追查起来,也只会以为是营中死了个军妓。这种事情虽然不常发生,但也并不是没有先例,定不会留下什么痕迹。”
贤王浑浊的双目中飞快地闪过一丝迷惑,随即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居然连替身都找到了,镇国将军的后人竟堕落至此。想来是已经不足为虑了。”
“是,王爷。我们下一步……”
“被逼到这种地步还没有反击,不像是凌松的作风。再等等,确定他真的没有还手之力时,就是我们动手的时机了。”
挥退了下属后,贤王府的书房迎来了一位请安的青年。
“王爷。”青年行了个礼,将手中的托盘小心地放在了桌面上,“这是安儿刚刚借小厨房为您炖的汤,您近日公务繁忙,日夜操劳,是该好好滋补一番。”
贤王一改方才在下属面前的严肃表情,上下打量着他止不住地露出慈祥的微笑:“安儿有心了,有空的话,便多去陪陪你母亲。另外,你进府有些日子了,也该改口了吧?”
青年露出了一个饱含感激的笑容,后退了半步对着他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磕头大礼,起身时已是从善如流地开口道:“是,父亲。”
贤王朗笑出声,抚须点头道:“好、好啊……”
站在面前的,是前些日子晕倒在了王妃的车驾前,被王妃一时怜悯派人救下的青年。
他自诉是上都城寻亲,一路几经波折才落得这样一番狼狈模样。贤王派人帮忙查探,竟发现他的家人已经在多年前的盗匪作乱中全数身亡。
青年悲恸过度,大病卧床了几天。贤王仁善,许他在府中暂时留宿。
说来也巧,这个青年竟与贤王英年早逝的嫡子有几分神似。故而派出去的探子确认了他身世清白无甚牵后,贤王和王妃便念着结个善缘,将他收作了养子,竟然还报请陛下,给他冠上了司姓。
如此荣宠,这位本名柳安——现在已经该称呼为司安的青年竟也丝毫不卑不亢,只是满怀感激地再三表示,王爷和王妃对他恩同再造,滴水之恩定将涌泉为报。
他甚至在深深下拜后向着两人露出了一个有些羞涩的真诚笑容:“若他年王爷和王妃仙去,我亦愿执亲子之礼,亲自为你们扶棺送灵。”
对世子暴病身亡后膝下便再无所处的贤王和王妃来说,司安的到来不得不说是莫大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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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上次才说了这个时机不适合频繁见面,卫流光还是稍作伪装从墙角的狗洞里钻了进来。
凌松看着灰头土脸的他:“……”
一向最在意形象的卫公子这一次却连头发上沾的草叶也顾不得伸手拿下来,抓着凌松的手臂急匆匆地连续发问:“找到了可以破译信件的人?确定可信吗?”
凌松盯着他头顶的那一根已经开始发黄的草梗手指有些痒,克制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住了。又想到自己的心上人还坐在屏风之后,以及不知道谁灌输给他的男男授受不亲之类的奇怪道理,于是巧妙而不着痕迹地把手臂从他手中抽了出来。
“可信。”凌松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是……我的一个朋友。”
卫流光狐疑地看了看他:“朋友?”
“你怎么会突然冒出一个看得懂密信的朋友?”卫流光眯起眼睛打量着他,“容雪啊,我怎么觉得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呢?”
凌松站得笔直,背后却狂冒冷汗,他稍微有点理解叶凛一直瞒着自己的心情了。
千头万绪,实在是不知道从何解释起啊!
叶凛和自己现在的情绪都不太稳定,现在显然不是让三个人见面相认的好时机,然而密信的破译又是十万火急的事情……
解释不了就干脆不解释,凌松一贯是这样对付卫流光的。他冷下脸道:“是否可信,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查证这些事情不正是一叶阁擅长的吗?贤王与叛党书信往来用的密码虽然复杂,却并非毫无规律可循,只要掌握了每一个符号对应的通用文字,便能将通篇组成通顺且有意义的句子。”
“要是错了一点,那可就是大问题了……”卫流光还在嘟囔,手上却是很诚实地接过了凌松递过来的、已经被翻译成通用语的信纸,快速地浏览了几行之后,眼睛却慢慢越睁越大。看完一篇之后,他居然像是彻底遗忘了旁边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自顾自地捧着信纸绕开凌松就往门外走,目光却还黏在泛黄纸张上奇怪而扭曲的符号上。
凌松默默往左迈了一步挡在了他前进的道路上。
卫流光才像是突然想起有这个人一般,终于抬起头施舍了他一眼:“我要回去好好研究一番。之前的计划暂且搁置,我会尽快给你答复。”
他说到这儿,想起什么般突然向前一步,大力拍了拍凌松的肩膀,眼底迸射出堪称狂热的火光。
“你那位朋友,我能见一面吗?”
饶是凌松也被他这种突然爆发地热情震了一下,回过神来时已经下意识地应了下来:“……现在不太方便,下回吧。”
卫流光捧着几卷已经翻译好的密信兴冲冲地走了,也不知道他带着这么多东西要怎么从狗洞里钻回去。
凌松又在原地静立了一会儿,才绕到了屏风后,重新面向一直静静地坐着听着他们讲话的叶凛。
也许是他的表情看起来实在是太僵硬了,后者甚至给了他一个安抚的微笑。
“凛、将明……”
凌松突兀地改了口。
不知究竟是出于何种巧合,叶凛的和自己……的时候随口给他取的名字实在太过相似。
这种巧合简直让他愁得头都开始疼了。
凌松怕他回想起某一些可能不太好的记忆,甚至不太敢唤他凛凛。
——叶凛,字将明。
昔年才名冠都城的相府嫡子,琴艺绝伦的“无弦公子”。
及冠之时,叶丞相为他择的这个字,取的便是天色将明,旭日初升之意,寄托着希望他前程似锦、大道光明的的美好愿景。
可惜……
凌松开口唤了个名字后便又重新陷入了沉默,却是叶凛率先开口了。
“当年叶家火灾后,我曾经在贤王府待过一段时间。机缘巧合之下,在那里看到了一本记载了与通用语中的词汇一一对应的秘钥,便将它整本背了下来 ”
他说得轻巧,凌松闻言却攥紧了拳,沉默了片刻抬头望向他,没头没尾地艰涩道:“……是司刃?”
叶凛眼底闪过一丝讶异,倒也干脆地承认了:“是。”
时隔多年再度听见这个名字,他的内心出乎意料地已然平静无波。
“我就知道……”凌松像头困兽般在屋内焦虑地来回踱步,“我当年就觉得他看你的眼神不对劲,那个混账!是我不好……”
他好歹还记得身边有个不能吓到的人,深吸一口气勉力维持了表面上的平静,却是再不敢深想。
——你固然过目不忘,可若不是处在极端紧张和危险的境地里,充满防备和警惕地试图抓住每一线生机,又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背下这一整本晦涩难懂的秘钥来?
“又怎么能怪到你身上呢?”
叶凛安静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目光清亮柔和一如往昔,见他望过来,还缓缓眨了眨眼露出一个回应的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