拘墟见/替亲爹扛情债是什么体验(2)
这么一想倒可以想见。江逐水到了,何一笑如何能不到?
何一笑负手而立,玄衣于风雪中静止不动,像一截濒临死亡的枯木,看似了无生机,实则一息尚存。
面对邢无迹的骂语,他不仅不怒,甚至颇为开怀地笑道:“我就是个疯子。二十多年前,你们不就已经知道了吗?”
他的眼睛在日光下,是孔雀绿的颜色。看人的目光也与常人有所不同,眸光尤其明亮,近乎捕食的蛇类,即使形貌出众,见者也总有心悸,不愿与之多相处。嘴角微翘,偏又唇薄如纸,笑里掺了邪肆残忍,直似眼中所见无一合他心意。
邢无迹想起他身份后,便忆起这人性情。他心情过于激荡,以至于声音听来有些尖锐:“你如何能出关!你怎么敢出关!”
何一笑仰头大笑:“如何不能?我与你们不同,是从来不肯受气的,一旦受了欺辱,只要还有一丝力气,总要立刻还回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套我学不来,也不想学。你杀我嫡传弟子,莫非还想我咽下这口气?你们管我叫疯子,我的的确确就是个疯子,”他笑声快意而激昂,“我现在心中可是舒爽极了。”
邢无迹只觉自己整张脸都僵住,憋了许久,方道:“堂堂狱法山主说出这种话来,还要脸面不要!”
何一笑嗤笑道:“脸面这东西挡不得刀剑,是顶顶无用的事物,要来做什么。况且我今日所作所为,又有哪里不合适了?不如邢长老教教我,好让我明白些。”
江逐水站在师父身边,目光平直望向对方,无论听了什么,都恍如什么也没听见。
邢无迹面色发沉,没有再开口。
与他相比,何一笑至始至终不慌不忙:“世间那么多道理,我唯独喜欢公平两字。涿光山大可来寻我,我奉陪到底。倒忘了,邢长老不是来了吗,可见是喜欢我这论调的。”
邢无迹重重吐出口气,目欲喷火:“以你伤势,不怕死在半道?”
何一笑却道:“即便要死,你们也必定死在我前头,”又道,“逐水,去外边等我。”
江逐水转身出去,将门掩实了。觉得不甚妥当,又走开十来步,离得远了些。
世人皆知,狱法山主何一笑的青娥剑乃是罕见宝兵,然而江逐水不曾见过一次。
——因为对方从不在他面前拔剑。
不,拔过一次,在他尚不记事的时候。
听说那时他年纪太幼,为青娥剑的寒气所侵。因此何一笑每回见他,都会刻意隔开他与青娥剑。
转眼二十多年。
江逐水眼前一片素白,这白太高太广,其下的自己便小得似一颗微尘。抬头望向立柱顶端,雪片落于睫羽之间,使得他看得并不那么清晰,然而他仍然知道那便是他的三师弟。
若非沧临地处三山交界,不过一座普通城池,纵是现下,三山之人与城主聚于一室,城中再无值得注目的高手,因而江逐水与师父这一路行来,几乎未遇到可称得上抵挡的力量。
再者,这就是个针对狱法山而设的局,他们正等着自己自投罗网,自然会放人进来。
原本镇守沧临的是一位师叔祖,在浩劫之中受了伤,损了寿元,接任的便是三师弟。众人都知此去凶多吉少,但谁也没多话。
正如邢无迹所言,何一笑伤重不愈,实是不该于此时破关。江逐水心中怕得很,怕二人同来,只一人回返,却不敢做任何劝阻。只因的确只有师父亲自出手,才能解决这次事端。
如今狱法山人才凋零,除去普通门人,连他在内,师父何一笑共有七个嫡传弟子。
准确说,是原本有七个。江逐水是遗腹子,出生即入了何一笑门下,是当之无愧的大师兄。二师弟周乐圣天资聪颖,也有所成就,常在山外奔走。
三师弟镇守沧临,已然不在。四师妹几年前下了山,再没见过面。
最后三个师弟妹年岁尚小,还不堪用。
细数下来,此次来沧临的,最好人选似乎只能是周乐圣。但此次涿光与姑射乃是有备而来,邢无迹也来了沧临,若二师弟遇见,便是有去无回。换了江逐水,兴许能保住性命,但讨不得好。山中青黄不接,除师父何一笑外,竟无人有把握走这一趟。
可这一趟必须走。三山之所以能安稳这些年,不过是因为大家元气大伤,经不起耗损了。当年狱法山单独对上涿光与姑射,自然最吃亏。这么多年过去,另外两家已休整过来,狱法山却还需一段时日。
此次若狱法山稍显弱势,便要重现当年情景,唯有何一笑雷霆出手,震慑宵小,令涿光、姑射胆寒,不敢再做试探,才能换来短时间的喘息。
所以他什么都没说,如同当年送走三师弟时一样。
江逐水提身一跃,一手搭在立柱上,火似的剑光掠过,那覆雪人形往下坠,被他拦腰抱住,轻盈落地。
三师弟的死讯早就得了,但知晓与亲眼看见是两回事,他揽着人,竟似面见了平生最可怖的事,丝毫不敢动弹。
过了良久,他自嘲一笑,伸手拂开对方面上遮挡,一见之下,却是愣住了。
竟是副陌生面孔。
若三师弟仍活在世上,自然是最好的,只是这想法连自欺也不能。
何一笑性情激扬,受不得压制,几个徒弟有样学样,或多或少都算不得好脾气。江逐水身为大师兄,为做表率,已是诸弟子中性子最平和的一个。三师弟却不然,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学了个全。
想来他发觉情势不妙时,便有了决断,宁可自毁尸身,也不留给别人借以利用。涿光与姑射才拣了别人的尸身,来分他们心神。
江逐水又叹了声,将这身份不明的尸身就地掩埋了。心道,不知你生前是何人,是善是恶,既代我师弟遭这一劫,便免你尸骨曝露之苦。来日向涿光讨了这笔债,算为师弟同你一道报了仇。
方住了手,雪也停了。
门开。何一笑走出来,只脸更白了些。地面铺雪,即便他落脚轻若无物,也留了极浅的血印,那是鞋履沾了太多鲜血而淌落的。
他身上不见有什么伤势,但身周血腥气极浓,即便隔了段距离,江逐水也闻见了,眼中不免有忧色。
对方精神看来有些倦怠,摆手道:“这些人伤不了我。”
江逐水视线越过他,果然看见屋里残肢断臂,满地血腥。倒不是对方故意出手如此狠辣,实是青娥剑特殊性所致,他心知这点,倒未多想。
何一笑见他注目久了,忽道:“姑射山那个我留着了。”
江逐水回过神,想起自己之前说过的,又将那并非三师弟尸身一事说了。
何一笑少见地沉默了片刻,道:“也好。”
这寥寥两字叫江逐水有千言万语也无从说起,最后同师父一样,也道了句:“对……也好。”
身旁何一笑忽然捂住嘴,指缝里渗出血,一滴滴往下落,才一会儿功夫脚下便蔓开一朵朵血花,直似立在修罗血狱。
江逐水为这变故所惊,愣了一下反应过来。
“师父!”
青娥剑有弧度,何一笑的脊背却从来都是挺直的,即便情形看似有些狼狈,也不见慌急,稍松开手,解释说:“旧伤。”说完又将手挡回去,血仍不断从喉间冒出来。
江逐水心上似被指甲掐住,忙去搀他。
何一笑往后避开一步,含着血道:“……不必碰我。”
并非他执拗,受不得在对方面前露出弱势,问题恰出在这徒弟身上。
几年前江逐水练功急于求成,经脉逆行,险些丧命,何一笑及时发现,将他救回。只是自此之后,江逐水无来由地不喜与人有肌肤接触,别人或许不知道,何一笑却是清楚的。
江逐水充耳不闻,将他扶住:“师父安危要紧。况且隔了衣物,我倒没什么感觉。”
何一笑被捉住臂膀之时,身体一颤,幸而江逐水太过紧张,未曾发现。直至他见徒弟双目澄澈,脸上别无异色,方才放松下来,只深深看了对方一眼。
江逐水少见过他这种神情:“师父有话要交待?”
4、
何一笑侧过脸,闭上了眼:“……回山再说。”
他竭力表现得游刃有余,然而方才动手之后,旧伤反扑的势头再没停过,起先还能自己站着,没一会儿便倚在徒弟身上。
临走前江逐水放了把火,将师父带上马。
身后侍女仆从四散逸逃,火光中的城主府浓烟翻滚,像凶焰滔天的荒兽,巡狩四方。他不敢回头看,那里不止是师弟的魂归之所,也许也是师父的催命符。
何一笑状况愈来愈差,靠在徒弟怀里,胸前血迹也愈来愈大。
江逐水拿袖子擦去他口鼻间溢出的鲜血,直至染红了大半幅衣袖,也没见好转。
出了城,他低声唤道:“师父?”明明是自己在问话,耳中却静默得可怕,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见。
何一笑掀起眼皮,见江逐水再没面对二山之人时的从容,神情难掩慌张,即使身体处在崩溃边缘,仍不自觉牵起唇角。
在外人面前,与在心爱弟子面前,他自然是不同的,这一笑并没有面对邢无迹时的锋芒毕露,虽因师道威严,不是那么亲切,但大体是善意的。
“别怕。”他吃力地拍了拍徒弟的手臂,意外看见对方有些呆愣地盯着他瞧,再一眨眼,就哭了出来。
何一笑心里蓦然一空,什么也想不起,也不知该想什么了。
自记事以来,江逐水不曾哭过一回。他与早逝的母亲相处少温情,二人之间只有偶尔生疏的问答,泪水是无益之物。母亲逝世之时,即便因血脉相连,他心内是伤心的,也没有落一滴泪。
在师父何一笑这里,他细心察觉到对方冷酷外表下的柔软心意,甚至获得了没有从母亲那里得到的爱护。正因此,他更不能令对方失望,露出软弱一面。
但现在,正是他最无措的时候,心内填满诸多不曾说出口的担忧,何一笑简单两字,叫这些情绪有了出口,再忍耐不住。
并非只是因为对方伤势,还有他过往二十多年所有的恐惧与不安,因而泪水一旦落下来,就停不下来。
哭得越久,心头积压的重量反而越轻,江逐水渐渐觉平复下来。
有一点好的,是他哭起来的模样不难看。
平常他笑容温煦,令人一见即有好感,此时紧抿着唇,神色没什么变化,泪水却从眼中涌出。
这样便足够了。他眸色明净,像瀑布下冲刷得水润的山石,因微微低着头,泪掉在何一笑的衣上,好似落了一场雨。
他分明什么也没说,却道尽了所有想说的。
坚忍之人偶尔露出的脆弱,总让人尤为怜惜,何一笑纵是铁石心肠,也被这一哭搅得忘却了身体疼痛,很想说几句话。
安慰之言还未出口,江逐水已道:“弟子失态。”拿袖子抹了脸,除眼圈微红,丝毫看不出哭过。
何一笑无声叹了一声,觉得有些可惜。
座下的马原是名驹,但这几日跑过的路太多,又载着两人,到底疲累了,天色将晚时,已有些撑不住。
二人出了沧临,又过了百里有余,入了一处山谷。他们走的是险僻的山路,鲜有人至,再者对方吃不准何一笑伤势,也不敢贸然追来。
江逐水勒马,扶下师父,左右看过,找了一片空处,上方树冠茂郁,偶尔风吹落些碎雪。
何一笑背靠坚实树干,慢慢坐下,道:“我兴许要死了。”
江逐水半身衣物沾了血,倒似重伤的是他。见师父脸上白得没有人色,眼中神光黯淡,又听了这话,心绪如麻,眼中酸楚。
他跪在何一笑面前,攥住对方一片衣袂。
何一笑道:“其实没什么要交待,他们都服你。”
江逐水摇头:“师弟妹们还等着,若见不着您,他们会怪我,”停了一停,又道,“我也会怪自己。”
他手贴上师父后心,想送些内力缓解伤势。
何一笑阻止他:“你知道这是无用功,”闭目休息了小会儿,他回了点气力,从袖里摸出块铁牌,“先把山主信物收着。”
江逐水未有推辞,在接过之后又切切看他。
何一笑这伤数来已有近三十年,好了坏,坏了好,不说涿光姑射不知他情况,他自己也说不清还能活几年。但现在,他觉得自己也许还能多活一段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