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知错(30)
晏适容伏在地上,地上是冰一般寒凉。他知道回宫以后自己会失去什么,他不愿意。
他的目光回看着晏清,不惧亦不避,因口中腥血浓浓,吐词不甚清明,可语气却是斩钉截铁,甚至比冰还要寒凉。
“不。”
这么多年,这是晏适容第一次与他皇兄说不。
轻飘飘的一个字,如万钧之石砸向晏清。
晏清气极,挥剑便要朝薛措身上砍去,平望抱住他的腿:“使不得啊皇上!皇上!”
平望刚想再求晏适容服软时,却见晏适容张嘴吐出一口血,眼前一黑,便再也不省人事了。
门没阖严实,此时风刀四起,劈头盖脸朝每个人的脸上削去。
晏清甩开刀,扶起晏适容。
真是好笑,这四面漏风的狭小天地中,有人的血淌了一地,也有人的心伤了满屋。
☆、下雪了啊
晏适容是在德明皇后先前住的椒房宫中苏醒的。
见他醒了,宫人们喜极而泣。
晏适容扫视了一圈,发现宫人还是先前的宫人,景致也还是先前的景致。
这里的宫人们都是看着他长大的,眼见他病成这样,一个个悄悄掩泣哭过了好几遭。
从外传来辘辘的声响,原是宫里头的大宫女春晖推来了一个轮椅。晏适容刚想说不至如此,双手撑床一起,双腿却并没有跟上。他这才明晓这次毒发后,毒已进入四肢百骸,双腿已是使不上力气了。
宫人们的神色都很沮丧,晏适容小时明艳活泼,宫里头哪个见了不夸不爱,不仅是帝后的心头肉,还是阖宫的掌上宝。这样好好的一个人却成了这副模样,人人都哭丧着脸。
晏适容坐上梨木轮椅,问他们:“承贵呢?”
话音未落,承贵便捧着汤药进了殿:“爷,在呢,我在呢!”
晏适容扫他们一眼,宫人们便四散退下,由承贵陪着晏适容说话。
“薛措在何处?”
承贵看了晏适容一眼,叹了口气:“薛指挥使已被革职,囚在无生牢里了。”
晏适容脑海一片空白,顾不上许多,忙推动车轮道:“我要去找他!”
眼见晏适容要从轮椅上挣扎着起开,承贵忙把他按下,“爷,您可去不得啊。”
“为何?”
承贵支吾着不敢作答,可一窥晏适容脸色便只好如实道:“薛指挥使力主削藩,皇上应允。哪知众藩王联手叛乱,提出要清君侧,朝臣都联名参他暴虐无道,残杀忠良……现下朝里朝外都盼着皇上将薛指挥使处死啊!”
晏适容面色惨白,身子像失了重心一般重重地靠在椅背上。
这是晏清的计。
威逼薛措上疏削藩,然而藩王根基盘踞,他早知此时削藩定然不会成功,但此番能探探他们的虚实。
这样的事总要有人来做,薛措就是晏清的一把刀。
薛措不仅仅只是提议,他还部署兵防,本以为不日便可与之一战,哪知这不过是晏清的一块试金石。此番削藩失败,藩王们士气高涨,便会少了许多提防,以为庙堂的不过是无用的草包,下次再削时他们不过以为是故技重施,想再以清君侧逼迫,不过届时晏清羽翼丰满,不再将那些藩王放在眼里,平藩不过易如反掌。
而藩王们一时也不知京中兵力几何,所谓清君侧不过是咽不下一口气,欲杀杀朝廷的威风。他们笃定的是晏清会将薛措处死,如此便可视为皇上对他们的妥协。
偏生满朝看不透其中缘由,竟无人为薛措说话,帮着藩王弹劾他。
本身薛措一人不至于犯众怒,但他是佐政司指挥使。佐政司被太祖皇帝建立至今掀起无数腥风血雨,而他薛措在众人眼中便是腥风血雨的始作俑者。
不应旁的,只因他是佐政司指挥使,是满朝闻风丧胆的机构头领。
所以他,只能死。
晏适容的手重重锤向轮椅上的梨木搭手,闷响一声,可他却奈何不得。
他不知晏清为何对薛措有如此深的仇恨,明明是提携重用他的,可一转眼却将他推下泥潭,推入火坑,送他去死。
这次中毒后虽然双足行动不便,但胸却不似先前那么闷得慌,大抵是因为晏清派人给他救治了一番。不让他死,说明留着他还另有用处。
只是晏适容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能活多长时间。
许久以前回春神医便叮嘱过,不可离药太久。他的药是他的续命丸,这些年在回春神医的精心调理之下,再吃上一年半载的药便快痊愈了。即便身子底子差了些,但那也好过被病痛折磨痛不欲生。
然而回春落于晏清之手已然凶多吉少,他留下的药丸也只怕所剩无几,晏清不会那么轻易就给他的。何况他也不知这几近一年的耽搁,回春的药对他还有没有效果。已经毒发四次,他的毒已侵入体脉,不知下次闭眼之时还能不能再睁开。
正想着,晏清推门进来。
宫中烧起了暖炭,满室暖和。只是他这一进来,撩起厚重的毛皮帐子,北风狠命地往里头钻,这才知道外头有多冷。
晏清饮下宫人端来的一盅热茶,暖气烫过胃,这才将外头的寒气稍稍驱了驱。晏清一脸温和地看着晏适容道:“只怕要落雪了,椒房宫还像先前一样暖和。”
这说的是他们小时候的事。
因的晏清与濯灵亲生母后薨逝,他们俩便一同被送到德明皇后的宫中养着。
皇上对发妻并没有多少怜爱,反倒是深宠德明皇后,做了一对贤伉俪。
德明皇后原本不住在这,因她畏寒,皇上便在此为她仿汉代椒房殿修了一座更为广袤华丽的温室殿,冬暖夏凉,众嫔妃艳羡非常。
椒房宫四季如春,后院植着德明皇后最爱的桃树。每年桃花发第一枝时,一准儿是落到椒房宫中,德明皇后就带着三个孩子祈保将来的桃花运道昌旺。
这三个孩子分别是濯灵,晏清和薛措。
至于晏适容……她不做打算。
德明皇后看着他精致出挑的眉眼,只希望他做一个正直的儿郎,将来莫仗着身份做些鸡鸣狗盗之事,学前教育抓得严严实实。
每年冬天,她便将椒房宫里里外外处处打点妥当,明明已经够暖和的宫殿,她尤嫌不够似的,生怕孩子受凉,火盆暖炉放得严严紧紧。谁若在她面前打一个喷嚏,那之后三日都要被她捏着鼻子灌暖汤。
德明皇后病逝不久,皇上也不行了,晏适容记得他父皇最后是来到了椒房宫,命晏适容去桃枝上摘一朵桃花与他。
只可惜当时桃花尚未开放,那截桃枝上只有一个花骨朵儿,皇上便捧着那截桃枝心满意足地阖上了眼睛。
等到近臣宣告皇上驾崩之时,那截桃枝被暖气熏得竟绽开了花瓣。不过也只那一朵,孤零零地随皇上入了葬。
往事一一浮现在晏适容的眼前,他闭上眼睛,想自己其实不过也是帝王手里随意攀折的一截桃枝,他不欲绽开光华,可被这样的暖风吹着,不绽放便要湮灭在寒风之中了。
“在想什么?”他听到晏清轻轻地问道。
晏适容睁开眼睛,看着晏清,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知是不是他听错了,晏清的话里有些委屈的嗔怪,夹杂在暖风之中却是让人无从分辨:“你总是什么都不愿意同朕说。”
晏适容将轮椅推进了两步,仰头看着晏清:“那臣弟有话要同皇兄说。”
晏清俯看着他,看着他眉心的小痣,看着他盈盈的眉眼,看着他精致小巧本该色泽丹红却因沉疴而泛着白的唇,晏清沉声道:“你说。”
“求皇兄放过薛措。”
“这绝无可能。”
“为何?”
晏清走到晏适容的身后,手搭上轮椅的椅背,轻轻将这轮椅推了起来,薄唇近乎是残忍地道:“他不过是晏家的一条狗。”
“一只摇尾乞怜的狗。”
“狗,不值得主人求情。”
晏适容眉峰蹙起,容不得别人说薛措半句:“他不是!”
晏清不推了,留晏适容直面着火盆,冷笑道:“朕说他是,那他便是了。他是,薛林是,整个薛家于晏家眼里,不过都是狗罢了。”
即便是直面最暖和的地方,晏适容的身子还是不由得发冷,提到薛家,晏适容仍是亏欠满腹:“明明那时薛家并未逾越,为什么父皇要执意除掉他们?”
“当时他还下不定决心,是我去安民殿三日,替他痛下了这个决心。因为他是皇上,众藩不能削,便只好削京门贵族。因为他是父亲,自知时日无多,便想替子铺路。”晏清笑着睨了晏适容一眼,似乎在笑他的天真,“不处于高位,便永远不能通晓上位者的心思。正如他是父亲,深深疼爱你,临死前还给了你不少保命符,唯恐我日后针对算计你一样!”
平望端来点心,听兄弟俩开诚布公说出这样的话,不禁叹了口气,点心到底没端进来。
晏适容猛地抬头,火盆里的炭木被烧得猩红,发出毕剥毕剥的声音。
不料晏清竟还记着这件事。
皇上给晏适容密旨,便是让晏清不可随意拿捏他;给晏适容玉符,便是让他有了自保的能力;给晏适容金牌,便是想着,这些若是都败了,那晏适容还能保全自己的性命。
晏清佯作不知,这一装便是五年。
像是想到什么,他嘴角勾起了笑,声音阴狠道:“此刻薛措与狗也别无二致,你想不想去看看他?”
晏适容气得发抖,鼻尖一酸,忙道:“我要去!”
晏清回看他一眼:“那你便去,看看那条狗是怎样摇尾乞怜的,看看你的喜欢究竟值不值得!”
晏适容眼睛一下便亮了起来,招来承贵替他推轮椅车,有盼头的人精气神总是好很多。
承贵碍于晏清在场,不好表现得太喜悦,犹自迟疑道:“可以吗?”
这话便是问与晏清的。
晏清拂袖:“只许去半个时辰,带你主子看看狱中那条狗如何讨饶的!”
出宫门时片片白絮因风起,晏适容伸出手,便有一片轻盈地落在了他的掌心。
甫落辄化,化成一小迹斑驳的晶亮的水。
晏适容喃喃道:“下雪了啊。”
他的眼睛比落手辄化的雪还要晶亮,眉眼弯开,笑得像个孩子。
承贵点头:“是啊爷。”
晏适容坐在轮椅车上,看着雪花从四角的宫墙上飘落,纷纷扬扬,越下越大,旋啊旋的,红墙绿瓦也剔透了起来。
“快!快!下雪了!我要去见薛措!”
承贵眯眼看了看倾天的鹅毛,轻快地应了声:“是!”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出来挨打了!
我帮你们说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