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9)
“陛下!那万明人已明言,只要得到鹤公子便可收兵。陛下不愿忍痛割爱,可边境的百姓早已家破人亡,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啊!请陛下三思!”赵相激动得咳嗽起来,他颤颤巍巍地起身,“既然陛下犹豫再三,臣只能血溅勤政殿,以求陛下怜惜渊国百姓。”
眼看他就要往漆柱上撞去,我赶紧拦住他。赵相抓着我的衣袖,老泪纵横,“扑通”跪倒在地,我只能跟着他跪在地上。
“事已至此,陛下还不愿对我说么?”我对沈澜道。
沈澜无奈,只能让二位重臣先行退下,将实话告诉我。
高将军被扣押的那一夜,万明人就将羽檄送了过来。
“万明愿与贵国结皇室之姻亲,重修两国之旧好。”那狼皮上这样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背后画着一只野鸡。
我捏着狼皮仔细辨认了半天,勉强将那只野鸡认作了鹤。
先帝的长公主都已成婚,而沈澜大婚多年也未有子嗣,养在宫中的皇室后裔只我一个。我不知万明如何得知这个消息,但这鹤已表明,他们非要我不可。
过往大战,和谈双方多以割地、称臣、朝贡为主,万明人没要辽郡十三城,除了要求渊国在樊城设互市及派遣官员帮其治沙外,只多了一个条件。
“他们想要我去?”我翻来覆去地瞧那张狼皮,脑袋里一连串地捋过京中几家高门显贵家子女的名字,实在是没有另一个叫什么“鸟儿”“雀儿”的了。
除了我的二哥沈鹄显,满京城里就剩下我这个叫沈鹤眠的了。
我将呼吸运得绵长,以此压下砰砰直跳得心。
也许是因我父亲虽战败在他们手下,却到底也使万明军力元气大伤。如今边境一战大捷,他们想要以和亲之名羞辱我也未可知。
若赵相与仲大人所言属实,渊国如今的确已无力与万明再战了。那么……那么我不得不以和亲的身份去万明,作为战利品被万明人收下。
身在渊国,要受太后与沈澜的挟制,倘若去了万明,又不知是怎样的危难。
沈鹤眠啊沈鹤眠,你怎的就这样命运多舛呢?
我将那狼皮军书交还内监,思绪杂乱无比。
“鹤儿,你不必担忧,朕有的是方法让你留在京中。”沈澜安慰我道。近几日他为此忧心不少,凤眸底下铺着两块乌青,像上好璧玉里不慎擦上的灰尘。
“陛下是准备对外说我死了么?”我瘫坐在椅上,觉得无力极了,“然后顺势将我关在暗室里,在万明攻入渊京以前再消遣几日?”
“鹤儿,朕与你是叔侄,朕不会害你。”沈澜声音里带了几分急切。
“陛下与我,先君臣,后叔侄。为人臣之道,我再明白不过。”他说这话时的情景我尚且历历在目,如今竟是我对他说了。我心中苦笑,起身一拜,“我既然身在宫中,享天下之养,自然也该为渊国奉献一切。”
“请陛下允我去万明,为渊国争取喘息之机。”
沈澜先是震惊地瞪大了眼,随后甩袖在殿内来回踱了几步,终于将一盏茶掀在地,怒道:“反了你了!”
“陛下再犹豫下去,只怕渊国要动荡了。倘若万明人真的攻入京内,陛下照样护不住我。到那时,我也只有一死。”我徐徐道,“与其被他们拖出去,倒不如我自己去的好。”
“待到渊军重振旗鼓,攻破万明,陛下再接我回来也不迟。”
第6章 和亲
离京的日子定在孟秋,沈澜以我体弱难耐暑热为由,留我在京中过了最后一个夏令。
今年夏季雨极多,常常连着几日都是阴雨连绵,就连我十八岁生辰宴那日,雨珠溅落青砖的声响也没停歇过。宫墙内四处烟雾朦胧,似是蒙着一层轻柔的纱。
好不容易等到云销雨霁,我也就该离开了。
离京前一日,沈澜来看了我。
那时我因贪嘴多喝了两杯西瓜酿的甜酒,正赖在殿前屋檐下摆着的贵妃榻上犯困。容安捧着从宫外偷偷捎进来的民间小本,给我念狐狸精佘三娘的故事。沈澜来时,他正念到佘三娘祸乱后宫、引得满宫美人红杏出墙。
“鹤儿原来喜欢听这些。”沈澜将书从容安手里夺了去,随意翻了两页,目光从书卷墨字流转迁移到我面上,“病成这般模样,还敢饮酒?”
我整了整衣襟,两瓣失了血色的唇微张,呵出一团带着酒气的叹。枯苇似的一把痩骨缓缓从榻上挣扎着爬起来,双脚还未触着地,又被他按着肩躺下了。
“陛下圣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他闻言一噎,将书卷在手心里,叹道:“鹤儿,你许久不肯喊朕皇叔了。”
“是陛下先要与我论君臣。”我将书抽回来,摊开了盖在面上遮住日光。封页上浓墨淡彩勾勒的佘三娘水袖掩面、媚眼横波,正窈俏笑着。
沈澜顿了顿,在榻边坐下。他若有所思地将目光凝在院里那株洒金梅上,半晌才轻声道:“明日出行,朕有东西赠予你。”
我朝里挪了几寸,免得我这身衣裳硌着他尊贵的龙体。听着他从内监手里取过什么东西,不经意间发出一声琴音。
一声轻灵清越的琴音。
我假寐合上的眼睫颤了颤,忍不住飞快瞥去,只见他怀中抱着一张琴。我披着松垮的衣裳起身,他便将它递给我,动作轻缓仿佛怕伤了它分毫。
鹤鸣秋月式的古琴,琴面上满刻梧桐,其间一只凤凰翱翔九天。
“这是你母亲梁氏的遗物。”沈澜道。
“我知道。”我抚着那张琴,似乎还能触到弦上母亲指尖留下的温度。
幼年时,她为了避让王妃的锋芒,深居简出。我不能同哥哥们一般时常出去游戏,日日无聊得厉害,母亲便常常在院中抚琴给我听。虽然平淡如旧茶,但那却是我迄今为止最快乐的一段时日。如今物是人非,想来实在叫人唏嘘。
“陛下竟然肯将它还给我。”我将琴抱在怀里,嘴上却并不饶他。
那日我进宫,御前的内监问了三遍东西可带全了。我原以为他是见我年纪小,好心多问两句怕我落了东西。哪知到了宫里,旁的一个也没少,母亲的遗物却尽数被扣下了,说是命妇的物件要交由尚服局修补,结果便再也没能拿回来。
后来我才知晓,那些东西都被沈澜私藏了起来。
“朕是教你,不要忘了你母亲。”沈澜腔调里带了些愠,眉心亦染上三分不快。
我勾指将琴弦挑起半寸,那一副纤玉般的身影久远地复又重现在记忆深处。抚琴人已逝,琴在又有什么用呢?无非是叫生者徒添伤悲罢了。我默然许久,终应道:“是。”
沈澜坐了些许时候便起身要走,我坐在榻上看着他,身形似乎比先前清瘦了些。
听说他日夜研读兵书,天天召老臣到御前问话,险些把人家的一把老骨头都折腾散了。常言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临时的兵凑不出来,总不能叫几个老将军梗着脖子上战场。他着急,却实在没有解法。
我按了按琴弦,听音可知它保养得极好。我抚着琴,对着沈澜离去的背影盯了许久,方浅道一声:“恭送皇叔。”
他步伐一顿,似是在回味我方才的话,随后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日清晨,我身着九章衮衣,在风云台上接过沈澜的诏书和珍圭。
他只封我为定南御使,仿佛我当真只是去安抚蠢蠢欲动的万明,事了拂衣,还能安然无恙地返还渊京。
怎么可能呢?
坐进鸾车后,我神使鬼差地又掀开珠帘望了一眼城墙上。
丹旃猎猎声中,沈澜和他的皇后张氏、太后,以及一众朝臣,都随着车舆的远去彻底消失在我的视野里。青黛半斜,将又是一场细雨霏霏落下。
经此一别,或许只能再盼魂归故里。我不知道从前被送去和亲的姑母们是怎样潸然泪下,又经过了怎样的痛心断肠。然而我心中既不伤怀,也不悲愤,反倒是静得如一汪死水。
如风吹絮的一生,落在哪里、葬于何处都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