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226)
徐财和小六连夜雇了辆驴车,带着我躲到了更远的一座小城。城中破败杂乱,一看便是不曾接到接驾的旨意,故而城中官员连装模作样的兴致都没有。房子该塌的塌,该倒的倒,好不荒凉。
可我心里又何尝不是荒芜中杂草丛生,却又理不清道不明。
那一把火燎在心口上,留下了彻底治不好的疤。昨夜里多亏了徐财的那颗安神药,否则我如何也难眠,亦难从陈伤下恢复神智。
“你没事儿罢?”小六用胳膊碰了碰我的手,我回过神来,手里的细绳在药包上又绕了一圈。
面前的是个老媪,满头银丝软软塌在黝黑干枯的脸皮上。她佝偻着腰,从我手上接过那包药,双手颤抖着合十朝我们三人一拜,迈着趔趄的步子走远了。
“能有什么事呢。”我说。
“他的伤虽重,只要按时用药也不至于一命呜呼。”小六道,“你别放在心上。”
“还有力气拿刀杀我呢,自然不会一命呜呼。”我手里将油纸折了一道又一道,“我有什么好放在心上的。”
“你若是不放在心上,何必闷闷不乐的。”徐财将抓好的药“哐”一声落在我面前,“明明心里就放不下,整理日都失魂落魄的,还不承认。”
“若是阿枝妹妹拿刀杀你呢?”小六怼他。
徐财登时昂起头,几乎是要跳起来道:“她怎么会!阿枝妹妹何等羞涩温柔的人,你不许诋毁人家,听见没有?”
不许诋毁人家。我低下头,继续包手上的药材,脑子里重演起昨夜的情景。
他昨夜说过差不多的话,让我不许亵渎人家。
不许用……这种方式?
我将药包推出去,手腕上露出一道清晰的淤痕。他发着高烧,满嘴都是胡话,心里只以为谁都像我一样痴,谁都贪图他的滔天权势、想从他身上分一份荣宠。
走错了地方罢了,偏偏说得好似我要勾引他似的。
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救命,救命!”一道嘶哑衰老的声音打破了我的思绪。抬眼望去,是个稚童拖着块破旧门板,门板上垂死的老人用手扒住了小六临时搭的诊台。
那老人面色晦暗发黑,眼珠昏黄,已是将要力竭之象。
我紧张地站起身,身后伸出来的一只手却按着我坐下。小六面不改色地搭脉、诊断,而后行云流水地写下一串药方交给徐财。后者亦冷静地抓好药,站在身后看着我包起来。
面对重病将死之人,他们似乎格外冷漠。
“老人家,你按着这副药吃,切忌心中烦郁哀痛,切勿动怒动气。”在老人殷切的目光中,小六嘱咐道。
“他……”我欲言,徐财再次按住了我的肩。他摇了摇头,继续反身去取药。
我心中憋着个忿忿又疑惑的念头,直到又一个黄昏,小六收了摊,我才真正地能够拉住他。
“你给他抓的药,只是些再寻常不过的药材。”我道,“他病得那样重,为何反而糊弄了事?”
小六卷起搭在台上的布,“正因他病重。”
“什么意思?”我问。
“我诊得出他时日无多。”小六道,“纵使延请世间名医,用尽天下珍贵药材,也无济于事。不如开一方寻常药让他不痛不痒地吃着,心里不记挂着病,走时也轻松些。”
我心中一惊,忙问:“可你是医师,怎能任他病死?他家孩子才那么小,家中又足可见贫困潦倒,能让个稚儿来,定是家中其他大人也不在了。老人家一走,那孩子该怎么办呢?”
小六站直身子,双睫上下一扫,“那你去救他。”
“我才学了几天医……”
“你不能,我也不足以救他。既然大家都救不成,难道要直白地告诉他等死么?”小六难得地有了脾气,抱着布与我道,“我们行医问世,但求无过。医师不是神仙,我只救自己能救之人,至于那些不治之症,他们的死并非我之过。我已尽力而为,心中无愧。”
我一时无言反驳,只觉得不甘心,却也实在无力挽救,只能立在原地看着他们三两下将摊子拆了,砖石重新堆在杂草里头。
是啊,人虽灵巧,在天地间也不过如草芥一粒。妄图以蚍蜉撼大树,是痴心妄想。
未几,徐财冷不丁地从后头揽了我一把,将我向前推去,“走了,别杵在原地。一会儿吃饭,我可要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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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高兴。”草草解决了晚饭,徐财躺在草地上休息,小六坐在了我身边。
“我觉得你说的对,心中却不服气。”我道,“不甘心。”
“心善的人都这样,看不得别人受苦受难。”小六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里头是几块碎得不成形的糖,大概是糖铺里剩下卖不出去的边角料。他塞给我一颗,又往自己嘴里丢了一颗,“我从前也觉得这话不对,可后来就明白了。”
我转过脸,认真地听他说话,稀薄的月光下,他那张稚气的脸也线条分明起来。
“为医者,若是次次都要为别人的死自责愧疚,早就心碎而亡了。”他抬眼看向远处的点点星子,眼里映着薄薄的弧光,“我以前总是因为治不好别人而大哭,哭晕了好几次。”
他自嘲地笑笑,眼尾轻轻勾着,“可是这病也不是我让他们得的,我已尽了全力,又何必鞭挞自己的心?我们本也无过,对不对?人之所以死,是老天要收了他们的命去,我们为人,别无他法。”
他忽而看向我,我的眸子闪了闪,不答话。
“人不是你杀的,别总把罪责揽在自己身上。救不了的人死了,错不在你。”小六说,“有时我看你伤心,私下里反倒觉得不值,徐财也一样。”
我随手捋了捋身下土地上新生的嫩草,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去想那场大火,只道:“徐财似乎不大喜欢我。”
“他不是不喜欢你,是心里有些顾虑。”小六亦拔了两根草,又合起手拍拍尘土,“你知道为何么?”
“为何?”
“当初人人都知道你和王恩爱无比,如今竟成了仇敌,还闹出了杀不杀的事。徐财是个痴情种,喜欢山下西风村的阿枝有三五年了。你这不是告诉他,再相爱的人都会反目成仇么?”小六口中慢慢地嚼着那块糖,眼里依旧是星光,“你让他怎么想?他也只能说,那王本身是个坏种。”
他一语刚落,伽萨的身影又浮现在我脑海里。他身上那片醒目的烧伤,以及腰上那个血淋淋的大洞,再一次令我浑身难受起来。我偷偷摸了摸自己的腰,那处已经开始隐隐作痛。
“他……身上的伤,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问。
小六叹了口气,“舞刀弄枪哪有不受伤的?再说这等机密绝非我们这等人能够探知,要不你去问呢?”
“我已经死了。”我说。
“你是不是心疼他?”他又问。
“他都不心疼我,我为何要心疼他?”我转过脸,去望天上的星星。
可我一看见繁星,又只会想起和他的往事。曾经在我心目中中那样高大的英雄啊,如今究竟变成什么样子了。我心疼他,那我自己呢?从高台之上坠落的是我,倒不如心疼心疼自己漂泊四海、孤立无援。
“也是。”小六说,“以后你就跟着我们一起,师父待我们如亲子,他对你也是一样的。既然大家都是世间流离的人,也算是缘分。”
我应了声:“嗯。”
小六想了想,又道:“其实,你实在放不下也无事。”
我的眼微微下垂,再次被他一句话引出思绪。
细算下来,我跟着伽萨来万明时尚未及弱冠,活的岁数不长,和他相伴的时候却不少。那么多刻骨铭心的经历,那里是一时半会就能放下的?就算心里恨啊,失望、痛苦、悲伤,终究不能将他一瞬就从脑海里抹去。
年少情深的坏处便是往后也不知要熬过多少时日才能真正地算得上一句“放下”,恐怕此后一生都蹉跎在追忆最初的少年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