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189)
我点点头,“我明白,就请二位在他得名前好好教导。这孩子性子别扭,劳二位先生多费心,千万莫叫他误入歧途。若有什么事拿捏不准,来回我就是。”
话音刚落,容安便捧出一盘银子赠予他们二人。
两位夫子彼此对视一言,伏地叩谢。
我垂眸看着他们二人,心中暗暗叹气,却未曾多言,只叫容安送他们出去。
“其实小淘儿本是个好孩子。”待他返身回来,我又歪在了座上,手里盘着一串菩提手串。从前不喜欢这些老气横秋的东西,如今反而留意起来了。整日里有那许多事要烦心,到头来累得不想挪动,只剩手指尖儿还有些力气。
“公子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容安安慰道。
“他不似凡子,我怕平白浪费了他一身的才华。”我勾着手串转了两下,“可又怕他真的有那等狼子野心,到头来的结果还不如做个富贵闲人。”
容安往香炉里添了些静心凝神的香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完人,公子也是两害取其轻,没有对不住谁。”
我叹了口气,捏了捏鼻梁,“你焚的什么香?”
“还是公子常用的那些。”容安搭上香炉盖子,“郡主给的那些香料,奴也请御医看过,是好香。不过公子不提,奴也不敢轻易换上。”
“既然御医看过无妨,就用一回试试。不用多,掺在平常用的香里就是。”我道。近来越发觉得以往用的安神香效果减退,夜里也睡不安稳,换一换总归好些,“我再睡一会儿,王午时过来,你巳时五刻就来叫我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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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郎。”
谁在唤我的名?
“鹤郎。”
那女声轻柔婉转,似衔着一道舒缓的春风,三分惆怅的疏离。
“鹤郎,及早抽身,莫要卷入是非中去。”
母亲?!
我倏然睁开眼,面上俨然挂着淋淋的汗。已然在记忆中淡去的身影重新在心头变得清晰,伤怀还未涌上来,我只觉得心上一阵空落落的迷茫之感。
母亲,我早已身在是非中,哪里是随意便能抽身的呢?
我抹了把脸起身,枯坐片刻,方才感到潮水似的失落在身体里汹涌拍击。
床幔外的人影晃了晃,容安隔着床幔轻声地询:“公子?”
我撩开帷幔,疲惫地抬眼。他似是被我的神态惊了一下,不安地握住了我的手,“公子的脸色怎么这么差,可是身子不适?奴去请御医来看看。”
“公子。”另一人端着茶过来,我眨了眨眼,是几日未见的桑鸠。
他拉了拉容安的衣袖示意对方让开些,端着茶上前来,不待我问便道:“郡主说她好些了,还让奴回来跟着公子。不过公子放心,郡主并未看出什么,就是奴不能继续替公子……”
我摇了摇头,只觉得心中空虚被他们二人略略填满了些,“无妨,你回来了也好。容安一个人多有些辛苦,还是你们二人一同跟着我好些,也热闹。”
“公子似乎伤心了。”桑鸠道,“公子放心,不论如何,奴和容安一定跟着公子、陪着公子。”
我看着他们,许久才勾出一个浅浅的笑,支使他们一人替我更衣,一人把母亲的琴搬了出来。
“公子也思乡呢。”容安蹲在我脚边,双手托着腮。
“公子的琴技很好,”桑鸠说,“奴刚跟着公子的时候就听过。”
我细细打量着琴身秀雅精致的浮雕,仿佛还带着母亲衣袖上沉稳内敛的香气。
人人都说她身上熏的香太过陈腐老调,配不得她明丽的容颜。可又有谁不知道她此举是为了避让王妃的锋芒?她就像衣角上的熏香那般,静静地在王府一隅里枯萎腐烂。
我下意识放缓了动作,将琴稳稳置在琴桌上。指肉勾在弦上的一瞬,似乎还能感受到母亲手指尖的温热。
“呀,公子流血了。”容安惊呼一声,打破了我的绻思。我抬起手,只见指腹上一道深深的勒痕嵌入肉中,鲜血正自伤口缓缓渗出来。
垂眼看去,琴弦上亦有一段血色。
他们二人虽担心,却也有条不紊地替我上止血药粉,用纱布认真地包裹起来。
“怎么了?”刚踏进门的伽萨与正要出门的容安碰了头,他瞥了一眼他手中的药瓶,快步赶至我身边。
“许久不碰琴,有些生疏,不小心将手划了。”我心不在焉地用目光指了指置在一旁的琴,“还未来得及给你绣小花。”
“眠眠这样,我可舍不得劳累你了。”伽萨心疼地把我的手托在手心里,想碰一碰纱布,又怕弄疼了我,就这样小心翼翼地捧着我的手,仿佛对待一件珍贵的宝物。
许是见我面色不佳,神情又恍惚,他遣散了殿中近侍的诸人,不多问便揽住我的肩头,让我靠在了他怀中。
我长叹一声,闭上眼。
伽萨不言语,只是耐心地等着我,搭在肩旁的手用力抚了抚。
“你不问问我为何伤心么?”在他陪我静坐许久后,我终于有气无力地问。
“眠眠若是想说,自己会告诉我的。”伽萨道,“若是不想说,我就陪眠眠坐着也好。”随后又是一段静默。
半晌,我轻声道:“我刚才梦见母亲了。”
“眠眠很想她?”伽萨偏过脸蹭了蹭我的头,“梁夫人去得太早,难怪你思念。”
“如果不是贺加兰因……她就不会嫁与我父亲,不会落得那般境地。”我看着那把琴,“她……皇叔对她情深一片,必然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她本可以与他白头偕老。”
“我父亲、父亲他享受了母亲那么多年的爱,又让母亲受了那么多年的冷落讥讽。”我的眼眶酸酸的,“母亲向来温柔待人,一生谨小慎微,品行家世未必配不上国母之位,临了却落得那样的结局。”
话至此,我心中越发怨恨贺加兰因,不自觉将手越握越紧,指甲深深嵌入掌肉里。
伽萨的心跳渐渐传入我耳中,一下一下有力地跳动着。蓦地,我泄了气似的,松开了手。
他的母亲也去了,去前还被人拷起来,日日取血为我医疾。
“伽萨,你是不是也很想云夫人?”我问他。
他顿了顿才答:“想。”
“我……”我仰起脸看向他,却被他伸出食指抵在唇上,止住了言语。
“她的死,是有人存心作恶,而非你之过错。”伽萨道,“我只是怪自己未能及时识破他们的奸计,才致使阿娘受尽折磨而亡。她本就是个要强的女子,必然不想见我消沉,故而我一路走至今日,替她报仇雪恨。”
“有朝一日,我们必定也为丈母讨个公道。”他吻过我的前额。
我抬起眼,微微怔然地看向他。他坚定地望着我,伸手从我眼尾轻轻刮过。我骤然用力点点头,重新靠在了他肩上。
“我梦见母亲对我说,及早抽身。”我又道,“她向来不愿我身涉风口浪尖,也不知道她若见我今日的情形,在九泉之下是否高兴。”
“她想你藏拙,不是不想你崭露头角,而是怕出头后旁人伤你。”伽萨反道,“可如今有我在,无人能伤你。丈母见你出落成如今的模样,一定很是欣慰,指不定还与别人说,你看,我的眠眠就是这般聪慧机敏。”
我听了他的话,忍不住轻笑两声,心头的阴翳渐渐消散。
“今日朝中说了些什么事?”我换了个话头。
伽萨沉默了片刻,不答。
“是不是邹吕又骂我了?”我皱起眉头。
“倒不是这个。”伽萨闪烁其词。
“那是工匠们又挖了什么大墓么?”他支支吾吾的,我心中更狐疑起来。
“非也。”伽萨又道。
“都城的异族百姓惹事了?”
“并没有。”
“抚民司办得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