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174)
更何况,我从前亦对他多有误解。那时他的心境未必比我好受,却独自忍了许久。相较之下,是我太狠心。
正如白虹方才所说,难道我就一丝错处也没有么?!
我如何能够因一时之气,再次伤他的心呢?
兀自想了半刻,我披上外袍,裸着足踏上玉石砖地,温润的凉意钻入脚心。玉钥环上滑动,发出清脆悦耳的碰撞声。寝殿内空旷,容安并不在床脚守着。
我虽有些疑心,但玉钥只有我手中这一串,他开不了门。
还需我去。
我点燃一支烛端在手中,蹑手蹑脚地绕过冰块半化的铜盆,心中是踌躇又笃定。笃定的是要放伽萨进来,踌躇的是……先前还那般铁石心肠地亲手锁住所有的门,若是叫别人看见我此时窃窃地去打开,总归是窘的。
心中虽是思绪万千,步子却没有半分的犹豫,直到我和面前一人撞得满怀。
“眠眠?”伽萨弯腰捡起跌落在地砖上、冒着熄灭后烟雾的烛。他微微喘着气,显然是刚刚历经了一番大动作,几息后方低低笑着问,“哦?拿着钥匙去做什么?”
我心下被那一撞惊起百丈波涛,等到那熟悉的声音入耳,这才平复了心绪,“什么……”俄尔将玉钥藏在了身后,先发制人问道,“你怎么来了?”
“想见你,就来了。”他将灯烛放回桌上,趋步靠近我些许。我忙一后退,嘴角抽了抽,却怎么都摆不起这几日的架子了。
“我是问你如何进来的,我分明……”我已说服自己落锁的错处,眼下只能越说越小声。
“分明将门都落了锁,还是你亲手锁上的。”伽萨向前迈了一大步,我避之不及,被他一把捞进了怀里。手掌有力地在我身上上下抚过,隔着单薄绸衣将我的皮肤抚弄得炙热。他的语调因笑而波动起伏,“因而,我只能翻墙进来。”
倒是忘了,他有的是本事!亏我还怕他在门外傻站着,闹得自己整宿的睡不着。
我当即收起面上的后悔颜色,胡乱推他往外走,手掌触碰之处却由软至硬,最后反而推得自己向后一趔趄。我有些气急败坏地捶他一拳,“你既然能翻墙进来,前几日何须熬着自己?”
“前几日你正在气头上,纵然我来,也无异于火上浇油。”伽萨捉住我的手揉了揉,仿佛是怕我累着腕,“可我今日见你仍是气鼓鼓的,就明白解铃还须系铃人,不能再叫你自己闷着了。”
他口中说着,却突然俯下身子。顷刻间,我眼前有一瞬的天旋地转,转眼身子就落在了他的肩上。
就如同他初见时那样,被强行扛了起来。
“你做什么?!”我在他肩上挣扎。
伽萨将我放在床边坐着,两手分别撑在我身侧,仿佛要吻上来,“毕竟我是胡作非为之人,眠眠见谅。”
我抬起脚去踢他,被他眼疾手快地抓在了手里,“万明喜用玉砖铺地,夜里起身别光着脚,尤其是眠眠这样的身子骨,容易着凉。”
他不急不恼,反倒衬得我无理取闹,更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有气无处撒。
终的,我颓丧躺倒在被褥上,辗转反侧片刻,才蚊子似的道:“你那日说的话不无道理,我第二日便想明白了。”
“嗯?”伽萨亦收敛动作,躺在我身侧,与我咬着耳朵说悄悄话,“你说。”
“我只是不服气。”我侧过身子,将后颈和弓起的背对着他,“凭什么邹吕能一味地说我坏话,我却投告无门。他仗着自己从前是王师,便能四处拉拢文官连名劾奏我,可我呢?就连明家两兄弟为我说话,在你们眼里也成了私会朝臣的大罪。”
“你可以与我说,眠眠,不必以身涉险。”伽萨自背后抱住我。
“以身涉险?我是做了许多与朝政有干系的事,但扪心自问,无一不是利于万明。”我叹了口气,双眼无助地落在被褥上,“我只知道后宫不得干政,我的皇后婶婶纵然贵为一国之母,也终究被困在后宫多年。究其原因,后宫不过是皇叔消遣之处。”
“可是伽萨,我已经被豢养十年之久,也是你说让我放手去做的。我只是在想,是否有朝一日我真的成了你的王后,也会落得和她们一样的境地?千万条规矩压在我肩上,处处须得受人指点、步步迈得如临深渊。什么都不能做,也什么都不敢做。”
“若是如此,”我闭了闭眼,艰难吐出几个字,“若是如此,我情愿不做你的王后。”
第129章 渊京
“纵观宫中,当初自渊国带来的亲卫、官员皆死于伽牧伽莱二人手下。抚民司一事交由长砚打理,一来是我身边确然无人可用,二来我自知此举令朝中波澜再起,有公主协助,想来不会让旧臣心生不安。”
话既已出口,自然经过深思熟虑。我微微弓着身子,使自己远离了伽萨。缄默片刻,回应我的除了平缓的呼吸声,便只剩下了一声“嗯”。
我又道:“若此举实在不妥,就依你的来。我就此撤手,还你一座干干净净的晟都。”
“城中百姓爱你,更胜于爱我。”伽萨温热的气息拂在我脑后,他倏地贴上来,“在他们眼中,我不过是明堂之上的一道符,你却是真真切切的菩萨。”
“这话听着像在贬我。”我说。
伽萨低笑两声,再道:“是非公道在人心。”
他握着我的一只手在掌心半揉半捏地玩弄,口中沉吟几分,“可惜邹吕暂时不能动,若是他们长久地把心思放在你身上,难免对十分要紧之事却视若无睹,久而久之就误了正事。我本是想叫你暂且放一放,待风波平息后再动手,免得被流言所伤……”
“流言算什么东西,我从小到大没有一刻不是被流言纠缠的。”我不以为然道,“区区几张口,难道能说死我么?”
“眠眠上回还说,怕自己被人看多了便……”
我就知道,他安排的那些眼线,恨不能将我的一举一动都记录在案、呈他面前!
“是,这几日不被某人盯着,感觉身子好了许多。”我阴阳怪气。
在我指节上滑动的手突然停住了,而后伽萨闷闷的声音自背后传来,“以后不会了。”
“那些人我都已调离,往后你有什么事就放心去做。”他的指腹凝了片刻,重新缓缓游走起来,“明日我会颁一道诏令,名正言顺地许你过问朝政。”
我将脸往他那儿侧了侧。
“城北大营里的兵经由我亲自提拔,都是跟着我上过战场的良将。”他继续道,“我从中抽调了两都并入殿前司,供你在城中调度。先前给过你的那枚银蛇扣,他们都认得。”
“你把兵给我?”我的眼瞳缩了缩。两百人说多不多,若是奇袭,未必不能在宫中杀出一条血路,我下意识问道,“你不怕我谋反么?”
谁知伽萨轻笑,“眠眠从前还用刀抵过我的喉,若是想反,我日日在你身边,岂不比调兵更利落?”
“这样一来,前朝又不知多了多少奏折等着递上来。”我垂着手,任由他玩弄着。
他拉了拉我的手,正色道:“我这几日细思,悠悠众口止不住,皆因他们自信能靠三寸舌离间你我。若有异心,便生猜忌,再而疏远,终于反目成仇。我偏要让他们看清楚,你我之间绝无他们可置喙之处。”
“至于结党一事,”他顿了顿,反倒问起我来,“眠眠以为如何应对?”
我道:“前朝之事,不外乎三策。其一是拔擢新人,相互制衡;其二……人人皆为利所驱,他们既想叫你我离心,何不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其三呢?”
“杀之而后快。”我说,“便如当初对付耶律浑那般,沿途悄悄做了就是。不过,他既然是王师,你也舍不得。”
伽萨应道:“我自幼备受欺凌,是邹吕百般爱护,亲自将诸事教予我。他实在无法容忍我身侧有人,恐你碍我成大业,故而事事刁难。除此之外,还算是个忠良之臣。若他肯及时收手,再过两年我便赐他返乡养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