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君与妖妃(76)
丝竹余音寥寥,楚明瑱却觉得,好似有人自背后抱住他,声音轻软,附耳笑道:“周公旦这般的人物,德高望重,如日中天,纵然忠于周皇室,陛下容的下吗?”
他无声地笑着,心里却想:“他是在问朕,朕纵然容的下周公旦,假以时日,又会惧其成为魏武帝吗?”
真是狡猾。
小燕是在明明白白地揭穿,君臣一生中可能遇到的种种难题。
他们固然想要太平无事,世情又会把他们推向何种局面?他们当真不会落到彼此猜疑试探的境地吗?
“陛下与臣,当真会得一个善终吗?”
君臣的主动权易换。燕知微成为提出问题的那个人,如果他不能完美地回答,小燕就不会在原地等他了。
燕知微如今隐于钟山,过着漱石枕流的逍遥生活。消息都传到他这里了。
他不藏着,说明他半点也不怕。难道,楚明瑱还能用木枷囚车,把他押回长安不成?
昔年在燕北滩涂,他们是相濡以沫的两条鱼,如今君王登临绝顶,臣子却要与他相忘于江湖了。
真是天真的知微,想与他相忘于江湖,有那么简单?
“赏。”楚明瑱听罢,似乎是了却什么心事,淡淡笑道。
自燕贵妃走后,帝王就很少笑了。连英一挥拂尘,道:“陛下恩典,赏。”
说罢,帝王拂衣起身,身影孤绝,茕茕独立。
他走出几步,却又侧身回望,道:“对了,贵妃当时交给你们曲谱时,还有什么交代?”
那教坊司的管事战战兢兢跪下,道:“回禀陛下,贵妃娘娘的确有交代,若是陛下问起,就说:朱衣紫绶如一梦,臣已清醒,陛下的梦可醒了?”
“朱衣紫绶如一梦……哈哈哈哈,朕知道了。”
“知微啊知微,真是聪明绝顶,玲珑心思。你什么都看得透,连朕都要制不住你了。”
不见君王雷霆震怒,却见他朗声大笑,玄色常服飘飞,姿容如同神人耀目。
自燕知微走后,帝王竟是从未如此开怀。
新朝改制正盛,这几个月,楚明瑱离不得长安。但是,金陵的消息一直快马加鞭,送到他的书案上。
他闲着无聊时,就会翻开金陵的折子,仔细读一遍挂冠回乡的燕相最近的日常。
“给他的毛驴取名‘威将军’,这是什么名儿,有趣有趣。”
“重金求购燕北的羊,为了涮锅子吃,知微真够嘴馋的。”
楚明瑱指尖点了点书桌,习惯性地唤道,“连英,教燕北那头弄一批羊去金陵,叫江宁府衙派专人养着,等燕相去市场买羊的时候,再拉出来卖给他,要比市场价微微低一点,但不能低太多,不然他会发觉不对劲。”
“……遵命。”连英躬身,脸上大写的无奈。
这般琐碎事情,陛下远在长安,都得桩桩件件吩咐着,可见其中盛宠不衰。
未来,燕相还有大造化呢。
政事闲暇时,楚明瑱在宫廷里闲逛,寻找燕知微留下的痕迹。
在紫宸殿,紫色贵妃礼服流光华彩,悬挂在衣架上,好似他随时还会回来。
楚明瑱穿好帝王衮服,静待片刻,好似有美人丝发披两肩,素手温柔,正帮他抚平衣上褶皱。
在御书房,一本书的折痕,于细微处见温柔。
楚明瑱细细读过他折页的这章,见他在书页上圈点勾画。
他圈起的正是一句杜诗:“致君尧舜上。”
下面还有燕知微的一行批注,殷殷切切,满怀敬慕:“陛下当为尧舜矣。”
“想让朕做明君,那朕就做明君给知微看。”楚明瑱笑了,把书页阖上。
“朕要让你知道,不来辅佐朕这样的明君,是臣子的损失。”
楚明瑱有时坐在御书房的书桌前,略略偏头,好似还能看见美人在坐榻上,卧如海棠一枝。
他慵懒颜色,春睡不足,与被蝉鸣声吵醒,与他埋怨春光太好。
“臣都要睡不着了。”
“那朕派人抬来屏风,打帘,遮一遮光。”
“知微的意思是,陛下来陪臣一起,臣就睡得着了。”
“好啊,知微勾引朕,是不是?”
“陛下何必说得这么明白?”
美人贵妃自紫袍里伸出纤纤手,勾住君王衣袍绶带,牵引到坐榻上,再略略抬起脖颈,引他落下一个吻。
楚明瑱穿过重叠的幻象,坐在窗下的坐榻上,抚摸着冰凉的枕覃,心里却在规划:“朕该用什么方式,诱着他回来?”
“有没有,他无从拒绝的饵?能扰乱他理智的至高诱惑?”
“知微好美貌,最是喜欢朕的姿容,总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偏又谨慎,时时保留,不敢与朕当真跨过君臣那条线。”
楚明瑱看向镜中俊美无俦的君王容色,那光焰四射的华美,尊贵雍容的气度,举手投足的威仪,能让任何人沦陷。
何况是如此恋慕他的燕知微。
楚明瑱斜倚着坐榻,长发散乱,恣情又不驯。
光影横渡窗棂,洒在他华贵的帝王袍服上,金石辉映,龙纹刺绣隐隐生光,勾勒出他完美无瑕的躯体轮廓。
他右手穿插入鬓发间,梳理时,露出光洁的额头。这些时日的憔悴,却遮掩不住他天生的高贵姿容。
帝王漆黑如墨的眼睛里,也隐隐浮动着辉光,耀眼又夺目。
他悠悠然道:“七年了,朕脾气再好也到极限了。这会得算计算计他,教小燕食髓知味,迷上朕,非朕不可才行。”
小燕算计他,教他在世情翻覆间心绪跌宕,心火煎熬;
那他非得算计回来,让他在致命诱惑中失去冷静,甘拜下风。
他最擅长阳谋,得让小燕一头陷在温柔乡中,怎么也挣扎不出来,最终只得心甘情愿地回到他身边。
新政初成,楚明瑱终于能从政事中抽身。
初秋,景明帝南巡,钦点官员随行,仪仗铺陈,气势恢宏。江南的第一站,就是广陵。
江南百姓听说,圣上此行是为查明新政令推行情况,尤其重视沿途是否有侵占良田、擅自以朝廷的名义收取苛捐杂税、疲民劳民的情况。
人人奔走相传:陛下是为咱们做主来了。
当然,朝中明眼人都知道,圣上南巡还有一个目的。
陛下不愧是陛下,压根没有跟着帝王仪仗走的意思。
随驾的官员还在勤恳按照陛下的要求排查田亩,陛下丢下一句微服私访,人就不见了。
“别慌,陛下在江南呆过那么久,情况可比你们这群常年待在长安的呆子熟悉。”
钟成显然是知道什么,一副“你们都大惊小怪”的样子,懒洋洋道:“别嚎了,陛下丢不了,没见过人追老婆吗?”
“啊?”还欲嚎几句的文臣们卡了壳。
“矫情个屁啊,老子不信你们这些天不折磨,没燕相斡旋着,各位大人,谁接得住陛下的高压?”
钟成掏了掏耳朵:“要是燕相没追回来,咱们趁早告老还乡吧,以后陛下的低气压治不好了,动不动就想砍人,这朝廷还有法呆?”
文臣们从善如流地换了个嚎法。
“……燕相啊,您快回来吧!”
金陵城一场秋雨一场凉,晕染了流光。
燕知微牵着毛驴,买好了一周的米粮与蔬果,远远地听见有人说:“圣上南巡,据说,仪仗都到广陵城了。”
“那可真是光焰万丈,恢宏气派。”有消息灵通的人道,“听说,刚到广陵,圣上就下令捉了一个恶吏,现在下狱了,实在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