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君与妖妃(51)
楚明瑱自打南下后,再不掩饰不臣之意,言行无拘。
他如此评判还在朝堂里呼风唤雨,不日将继位的齐王,他平淡道,“如今庙堂,豺狼被豹吃,豹后又是什么呢,是虎,还是猴?哪日消停过?”
“偌大江山四面烽火,按下这边,又烧了那头,王侯将相各自裂土称王,楚氏朝廷形同虚设。”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如今这世道,列王争锋,杀伐天下。王道,还有几人在乎?”
将军们面面相觑,他说的太狂妄。他们脑袋不够砍,没人敢接燕王的话。
燕知微却是唯一的例外。他打马上前,只落后燕王一步,声音清越,扬声道:“苍生血,可覆舟。如今列王诸侯,皆使生民血流漂杵。唯有主公,愿使苍生停止流血。”
“如此,燕王之道,难道不是王道?”
燕知微寥寥几句话,使得将士无不动容,士气激越。
这些将士跟随燕王自边疆出征,为的不是朝堂上所谓“圣人”。谁能匡扶天下,他们就跟着谁。
“所言不差。”楚明瑱笑了,他策马立于斜桥,寒光照鳞甲,漆黑的眼眸锐利,看向那笼罩在烟雨中的层楼。
“不必去探问此人是谁。”楚明瑱笑了,“王侯弃城走,商女尚忧国,以歌问本王,本王自然回以歌。”
他道,“传令下去,击鼓回应。三军齐唱《大风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
刚入广陵城,燕王就令三军齐唱汉高祖的大风歌,抒发平定叛乱,一统河山之志。
嘹亮浑厚的歌声,惊破了十年一觉扬州梦。
烟柳斜桥,河岸处,已有许多人家打开窗户,看向这支新入城的军队,翻卷的“燕”字旗帜赫赫威严。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这座沉寂的城池,一扇扇紧闭的窗户打开了缝隙。
抵达扬州城府衙时,楚明瑱不等休憩,就令属下检查官仓,查清账目与往来。
他准备继续剿灭叛军,使得江南江北尽收复。
江南蝗灾,饿死了数以万计的百姓。流民辗转在杭州、苏州、江宁与广陵之间,皆是大门紧闭。
夏至时,流民的尸首腐朽,都能堵塞河道了,水里都有着尸臭味;冬日大雪封路,贵人马车过处,时有倒毙路中者,不可胜计。
燕知微仍穿着软甲,站在已经坐在扬州府衙首座上的燕王楚明瑱,听着下属来报。
几名仓管被锁链串成一串,跟在后面,腰身肥硕。被派去检查的将士声音含怒,道:“回禀王爷,官仓金百万,府库粟满仓!”
“官仓满粟……”楚明瑱竟也沉默。
良久,他才以手按上额头,苦笑,“死了这么多人,官仓之粟,竟是满的。”
“元帅,应当如何处置?”
“拨出一半充为军粮,余下……”楚明瑱看向燕知微,似乎在等他下文。
“主公,千金易得,民心无价。”燕知微向他颔首,“臣收到情报,自燕地送来的粮草已经到了徐州,一切正常,我们不缺粮。”
楚明瑱心里有了底,将仓库账目合上,淡淡笑道:“余下,开仓放粮。”
三月三,广陵城,燕王下令开仓放粮。
广陵府本来设了八个点位放粮,而后,又增至十六个,整整持续五日,活人无数。
朝廷来圣旨申饬,责他不上交粮饷,不尊朝廷。
燕王只回了六个字:“为朝廷买民心。”
这买来的民心,朝廷收没收到不知道,但是楚明瑱确确实实收到了。
等到他据守广陵城,令麾下将领带兵收复淮南道其余城池时,叛军闻风而逃,百姓开城欢迎,一路所向披靡。
燕知微历任幽州刺史,又随军至此,为帮主公分忧,他自然会代公务繁忙的燕王出面接待当地士绅王公。
他生性灵活机变,总是眉梢带笑,在贩夫走卒,三教九流里,他从来不拿架子,与之混迹。
在士绅贵族圈子里,他则是从不提自己燕家出身,只会轻描淡写地提两句幽州事务。
燕知微这般端着士大夫姿态,旁人只知他是燕王面前的红人,他在封地最为倚重的臣子,不知他是个长安燕家连族谱都没上的庶子,还有一个出身贱籍的歌姬娘亲。
门阀贵族清高,燕知微这般身世,没有上族谱就不是世家子,还是贱籍,是不能与他们同席的。
别说与贵族同席,贱籍不能科举,亦不能得到推荐,这辈子都不可能通过正常渠道走上士大夫的位子。
但他在乱世将至之前,投了燕王。
有楚明瑱撑腰,他终于可以不负天才,被这些年龄比他大两轮的官员士绅巴结,一口一个“燕先生”。
燕知微自然也回以笑脸,亲亲热热地喊着尊称,与之推杯换盏。
但是朱门酒醒后,燕知微离席上马车前,看着门前细雨滴答落下的细雨,却面无表情。
他明着出身世家,如今却一身白衣,心想:“仓中硕鼠,原在朱门楼第。”
江南多才子,如今科举虽在,但是皇帝老是换,让士子们考试都顾虑重重,心里不安定。
有些人看准了燕王的前途与悍勇兵马,自然打算走他的门路。于是,江南士子们纷纷聚拢前来,叩门欲拜燕王旗,把府衙门口挤得水泄不通。
燕知微太明白个中门道,燕王现在又是缺人才的时候,他会先代楚明瑱先筛选一波人才,把有真才学的士子推荐到燕王帐下。
所以,燕知微放出风声,他对外接受行卷。不同的是,他这里,寒门子弟也可以叩门。
扬州四月,细雨微微,朱门前,远客总是络绎不绝。
数十名士子相约而来,不顾细雨沾衣,将自己的卷子谨慎保护在竹简里,叩响了府衙的门。
甚至还有人郑重敷粉,精心打扮,显然是很重视此次行卷。
他们找了无数门路,想要见的,无疑是如今天下兵马大元帅,燕王爷楚明瑱麾下独一档的红人,“燕先生”。
在前来拜见之前,他们不知“燕先生”年岁,心中想的是一名三四十岁,留着胡子,斯文儒雅,德高望重的前辈。
却不料,待他们被引入厅中,却见到一名身着无品级的荼白色长衫,墨发束冠,身形纤瘦的年轻书生。
看上去,比他们绝大多数人都小。
“燕先生。”燕王亲卫一左一右站在他身侧,恭恭敬敬道。
燕知微卸任楚明瑱给他的刺史之位后,如今并无官职,当然不能称呼官职。
几名为首的士子有些讶异,他们看上去约莫三十余岁,出自知名书院,也是扬州本地世族子弟,在这一批人中隐隐优先,先行把自己的集子递上去。
燕知微看了无数人的卷子,眼睛挑剔的很,却在姿态上与读书人为善,从不为难,笑着说:“诸位是广陵官学的学生,请坐。”
“谢先生赐座。”他们忙不迭坐下,等待燕知微看完他们骈散得当的文赋,用词华丽的诗歌。
燕知微翻了几页,都是诗歌,题目都是赞颂朝廷。
还有人用了很深的心思,专门为燕王作赋,把王爷夸了个天花乱坠,文笔过关,立意却不行。
现在,燕王楚明瑱缺的不是只会写文章的文人。燕知微看的很快,一些不入眼的就随手放下,不置一词。
倒也不是没人写策论,但是大体风格都是科举的那套,简单来说,就是“释经”。
四书五经都已经被读烂了,这些文章,不过是在反复论证一个世人早已知晓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