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君与妖妃(22)
楚明瑱沉默片刻,才道:“竟是如此……”
他对旧日宫廷的认知,都是来源于当年孱弱无依的七皇子。
或许是少年时对至高权力的仰望太过刻骨铭心,他即使以帝王之尊重临禁宫,成为此地主人,依旧没有调试过来。
燕知微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失落,微微仰头,看向坐在池边亭台,面露寂寥之色的帝王,道:“难道陛下有什么不好的回忆?”
楚明瑱顿了顿。虽然他答应燕知微有问必答。但是这件事,却无端让他回避。
他支颐,偏过头去,轻描淡写:“……不是什么大事,说出来,怕是显得朕有些矫情,平白惹人取笑。”
“知微又不会笑陛下。”燕知微睁大了眼睛,“臣怎么敢笑您啊!”
“……”
“这一段记忆很特殊,您不愿意与知微共享吗?”
燕知微可没那么容易糊弄。他的眼睛明亮而尖锐,足以剖开君王藏匿的无限心事。
楚明瑱看向他,又停顿片刻,道:“……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记忆。只是,有些难以启齿而已。”
“宫廷里,磋磨人,却不教他死的手段有很多。溺水就是其中之一。把人的头按在水里,数十秒后拽出来,保他不死。然后,不等他气息喘匀,就再摁进池塘里,如此反复,窒息,呛水,却又不死,足以把人折磨到精神浑噩,却不留外伤,对外说一句落水,便罢了。”
楚明瑱的眼神轻轻掠过那片池塘,好似还能想起那天的阴云。
那些青苔遍布,教少年的他无论十指如何抠挖,都无法攀住的岩石;那睁眼闭眼都是青绿色池水的噩梦,教他回忆起时,口鼻似乎还弥漫着浑浊池水的池藻腥气。
他说的轻描淡写:“八皇弟骄纵暴戾,与三皇兄他们几个混在一处,总爱出这些整人的主意。”
他还记得,当年三皇兄拽住他湿淋淋的头发,把他按在地上,与几名兄弟嬉笑。
“瞧他,还用这种眼神看着本殿下,该不该罚?”三皇子笑道。
“该罚,皇兄罚不听话的皇弟,这叫什么……长幼有序!”天真而刻毒的八弟拍着手,高兴地道。
故人尽死。
“十二三岁的少年,身上尽是这种残忍的天真,或许是楚家人脑子都有问题。当然,朕也不例外。”
楚明瑱笑着点了点太阳穴,却是连带着自己也骂进去了。
燕知微静静听着他剖开心事,把伤痕暴露在他的面前。
当年,那个离京时仍然温文尔雅,保持着高贵风度的燕王殿下,究竟是如何从皇宫的激流里挣扎出来的?
他落魄飘零时,甚至还竭尽全力为他撑了伞。
是燕王殿下在那个雪夜拉住了他,把孤注一掷的燕知微拽出了世家倾轧的泥潭。
仅一面之缘,带他北上,护他周全,予他万千荣华。
楚明瑱如何不好?他怎会不好呢。
燕知微好像是难过了。他垂下眼睫,轻声道:“被那样对待过,应该天然不信任他人吧……那一夜出京的殿下,明明可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为什么要救我?”
“举手之劳罢了。”楚明瑱温和道。
“真的是举手之劳?”
“你的眼神和朕当年很像。”楚明瑱支颐,看向亭台下,轻轻地道,“……那是一种,走投无路的眼神,朕不忍心。”
岂止是不忍心。
东山再起的一诺,义无反顾的奔赴,破开风雪的少年……
这些初见的记忆,足够他回味一生,无论过去多久,这最原始的悸动也不会磨灭。
燕知微凝眸,也同样从亭台之下仰望君王。
他们视线相碰,如同有粘稠的蜜糖凝着有情人的眼,继而化为缠绵的情丝,久久拉扯着,牵连着,断不开。
“陛下这样,怪犯规的。”燕知微敛袖,率先垂下眼眸,有些欲盖弥彰地轻咳一声。
“知微要问,朕就答。有什么大不了的。”楚明瑱看着他,微勾唇角,“上来吧,冬日萧索,无甚好景,知微陪朕饮一杯。”
“陛下,先温着酒,臣待会儿就来。”
在雪后的晴光中,燕知微立于方寸御花园中,笑意盈盈。
他轻拢锦袍,呼气成雾,面容若雪,挽起袖时,纤长匀称的手臂露出一段,宛如楚楚梨花雪。紫缎丝绸金织暗绣,光华内敛,鹤纹栩栩如生。
很快,他瞧中了园中怒放的白梅,轻快走去,精心挑选一枝,折下。
再回身时,他手执梅枝,衣袂飘飘,梅香带雪,仙鹤振翅欲飞,端得是神仙中人。
楚明瑱端着酒盏,迟迟未饮一口,只觉他家爱妃通身皆是雅致气度,丹唇素齿,莞尔时,亦不失风流情态,教他移不开眼。
一品朝臣作宠妃,舍不得美人在前朝受磋磨,就接入后宫亲怜密爱。
到底是景明帝会享受。
观景亭在池塘周围,略高出半层。楚明瑱凭栏时,可轻易将雪后盛景一览无余。
“折梅一枝,倒是风雅……”
楚明瑱还没说完,黑眸微凝,竟是怔住。
他见到,燕知微折了梅枝,轻嗅芬芳,倏然一笑,正如澄光映雪。
他略略低身,一起手,以梅花代剑,剑锋划破寒雾与冬雪。
此时,园中纵有万千盛景,也不及紫衣美人手中的一支梅了。
燕知微不修内家功夫,是个标准的文臣。但他看似楚腰环佩,弱不胜衣,实胜在身形轻盈,使剑颇有章法。
比起用于宫廷酒宴时美人们的花架子剑舞,他舞起剑来,自带一股凌然动人的情致。
旋身,是凌霜破雪的锋刃。
拈枝,又是人比花艳的傲然。
云中君,林中仙,何处天上人间。
燕燕于飞,入楚宫。千山暮雪。
他不求快,却力求每一剑都足够优美。腰肢腾挪,墨发飞扬时,梅瓣若雪,却飘而不散,旋即环绕他身侧。
纷飞的紫衣,乱而不妨,又蹁跹如蝶,教他一招一式都清晰完美。
是霞映澄塘的绮艳光耀,又是疏放梅花孤影的照影,又是飞鸿踏雪的无痕无迹。
亭台楼阁之上,帝王久久凝望,竟是痴了。
“陛下若是重游故地时,总是触景伤情。臣不才,愿让陛下再见此景时,不见人世几回伤往事,只见梅花疏影,暗香来。”
远远地,传来他清冽如泉的声音,如津渡迷舟,似在那里,风帆一动,又倏尔远去了。
一曲剑舞罢,饶是燕相冰骨玉肌,也是鬓发汗湿,衣冠慵懒散乱。再被冷风一激,他口干舌燥,就想去亭子里讨杯酒喝。
见帝王不动,也不唤他上去,燕知微随手拢了拢微乱的鬓发,闲雅秀致,竟是携着一身花与风流,就这么上去了。
铜炉煮到正沸,咕嘟作响,暖热顿时袭来。满桌的珍馐美馔,酒尚温。
楚明瑱凭栏,端然如玉山的姿容风仪,当的上是龙章凤姿,卓尔不群。
只是他神色尚恍惚,眼神追着他走,却久久不言。
燕知微凑近,用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不见他回神,就径直用梅枝挑起君王的下颌。
是促狭,也是赤裸的挑逗。
燕知微修眉似蹙,唇色鲜研,眼眸顾盼生波,是雪中艳绝的郎君。
“若您不嫌弃,这梅枝,就赠予陛下了。”
燕知微作死完,甚至还笑着把著梅花枝,吻了一下枝头如白雪的花瓣,再瞥向支颐斜坐的君王,将花枝插进他微微垂落的袖口中。
一下,就滑进袖中。
“燕、燕知微——”
花枝携着冷雪,一个激灵,君王顿时醒了。楚明瑱看他,眼眸微颤,仓促间,满腔的情愫竟是压不住了。
见君王手足无措地去抽那花枝,燕知微恶作剧成功,笑吟吟地倒退一步,向他躬身行礼。
“臣无状,陛下心胸宽广,可别治臣的罪。”
第19章 理后院,掌宫权
楚明瑱当然不会治他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