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归(75)
夏,洛阳,紫微城。
艳阳高照的天气热得令人难以忍受,宫墙柳下的阴凉处,几个宫婢捧着器物往东边走,一路忍不住窃窃私语——数十年如一日的场景太麻木,嚼舌根虽然缺德,却成了这些宫婢内侍们唯一的乐趣。
左右无人看守,宫婢们走路不快,说话声也渐渐大了起来。
“东宫那位不过婢女出身……眼下那深居简出的样子,难不成真以为自己就此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啦!”
“嘘,要我说还得看肚子争不争气呢,万一是个郡主——”
“就算是皇孙又怎么了?不定有隐情呢……”
“什么隐情?”
“哎呀,你不知道么?那位有喜的事儿一直瞒着太子,后来肚子显出来了瞒不下去才……如果真是太子的骨肉,用得着这么藏着掖着吗?我看啊搞不好,是和些乱七八糟的人珠胎暗结——”
“不会吧,那位看着不声不响,能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吗?”
“皇长孙都揣在肚子里了,怎么太子还对她不闻不问的,这不摆明了有猫腻么?”领头那宫婢洋洋得意地说着,朝拐角走去。
下一刻,她手中捧着的檀木托盘蓦地坠地,紧接着身后众人齐齐跪下。
柳树掩映着朱红宫墙,日光在琉璃瓦上镀了一层透彻的亮色。回廊尽头的拐角,高景身着一袭淡蓝色绉纱衣衫,静静地站在那儿。
“叩、叩见太子殿下……”
一声拜见后再无人开口,几个宫婢自知失言了,抖得筛糠一般。
素白修长的手指捡起了落在地上的那件衣裳,南楚贡物,顶好的料子与上等的绣工,此时沾了花瓣与尘土后有些灰暗。
高景端详着裙角绣的那对鸳鸯,耐心极好地抚摸过针脚痕迹。他不问话,那几个宫婢头都没胆子抬,任由发作地跪趴着,其他托盘里的物事被随手放在一边,哪还有方才半分宝贝的意思?
高景身侧的阿芒斜睨她们一眼,问道:“这是要去哪儿啊?”
为首婢女抬头看了一眼,又迅速伏在地上:“回……回宫正大人的话,奴婢们是司衣坊的,正要将萧美人的新衣裳送过去……”
阿芒闻言,掩着嘴笑起:“方才那些可都被听见了。”
为首宫婢头几乎都贴在地上:“阿芒姑娘!姑姑……大人!奴婢们也是听别人说的!求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
求情声不绝于耳,高景置若罔闻,仿佛自言自语道:“听谁说的?”
他嗓音再不同于少年时略带稚嫩的清脆,轻声细语很有皇家教养,又因为压得低,听着倒是温柔,但宫婢无一人敢再应声。
阿芒收敛了笑意:“殿下问你们话呢。”
“是……东宫的……东宫的司灯,**姑娘……”
高景垂着眼眸,手指松开,那件衣裳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接着他从宫婢身上跨过去,目不斜视地朝前面走了。
阿芒没跟上,合掌拍了几下,暗处立刻出现几个铁面侍卫。她瞟了眼地上瑟瑟发抖的人,道:“殿下要留她们的命,为儆效尤,把舌头都拔了,打发去掖庭——司衣坊若问起来,你们照实说了便是。”
领头那人肃立颔首,沉默应下。
阿芒朝他们施了一礼,这才追向高景前去的方向。
绿华堂外,高景神情没有太大的变化,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阿芒却从当中觉出他已经怒不可遏,忙道:“奴婢稍后便处置了**。”
高景“嗯”了声,阿芒为宽慰他又道:“殿下,那些人……交给奴婢去处理就行,以后不会再让您听到类似的话。”
“是么?”高景笑了笑,眉头紧锁,“再听见一次,你也知道我会如何。”
阿芒敛裳道:“还有一事,先前殿下要奴婢去查那枚耳环的来历,奴婢已经查到了。去当铺卖掉的那人叫谢碧,是个落榜秀才,现在人已经不在洛阳。”
“那他可有家人?”
“殿下,他父母五年前病逝,相依为命的是永嘉坊医馆的那位秦大夫。奴婢命两个影卫不分昼夜盯着医馆,如果秦大夫与谢碧有联络就第一时间找到他。”
高景沉吟道:“做得好,一定要找到——走吧,回东宫。”
立夏之后不多久,阿芒为杨芙蕖请去诊脉的御医传来喜讯,杨芙蕖夜里失眠、多汗乃至于胃口大减,都是因为腹中已有了三个月的胎儿。
本是好事,阿芒听后却如临大敌,她知道那孩子从哪儿来的,不敢自作主张,忙去问了高景。那天闷热无比,一场大雨即将来临,高景听了这消息沉默良久,露出个似哭非笑的表情来了,要她把消息压下去。
等到后来宽大的衣裳都藏不住肚子,杨芙蕖有身孕的事才被独孤皇后察觉。紧接着是皇帝,一听这事便喜上眉梢,直呼高景懂事了,下了一道旨意为东宫封赏无数珍贵宝物,还封了杨芙蕖为登记造册的太子侧妃,荣耀无比。
眼下皇帝授意御医定期为侧妃诊脉,安胎药一碗一碗地喝,东宫添了诸多人手照顾杨芙蕖,高景对她不闻不问,反而正中了皇后的下怀。
但高景倒不是装出来的淡漠,他确实欢喜不起来。
他从没碰过杨芙蕖,算了算日子,她肚里的孩子源于那夜一时荒唐,若真生出来,高景还不知如何面对。
贺兰明月人都没了,这时老天送他明月的骨血,是在嘲讽他无能么?还是在怜悯他,知道他已经追悔莫及,给他一个弥补的机会?
但他能弥补什么呢?
三天两头有人冷嘲热讽,甚至还没出生都有宫婢敢乱嚼舌根!
高景越想越气,甫一回东宫就故意摔了个玉杯泄愤。
宫人们跪了一地,不知这位殿下又发什么疯——自从封了太子,高景在政事上愈来愈得皇帝青眼,可私下里脾气倒更加奇怪。
高景即使没有皇帝皇后溺爱,也是被娇宠长大,小时候跋扈惯了,后来有段日子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隐忍二字。所有人都当他懂事之后,竟又变本加厉回到从前,冷脸时情绪都看不出来,东宫那么多人全不够他发作。
见他发怒,阿芒挥挥袖子让其他人退了,重新端了个象牙碗递过去:“殿下,今夏御厨房新做的蔷薇露,您尝一点?”
“没心情。”高景落座后随手拿起一本书翻了翻。
“那奴婢拿走。”阿芒低头道。她正要把蔷薇露端出去,外间有人通传,皇后身边的女官阿萍带着一脸倨傲地来了。
阿芒收回脚步,立在高景身边,朝阿萍行了礼:“见过尚宫。”
那女官看也不看她,打了个手势,身后的内侍端出一碗黑汤,浓稠得仿佛化不开,刚凑近便是一股扑面而来的药味。
高景不动声色地一挑眉:“姑姑这是做什么?”
“传娘娘旨意,这是赏给那位主子的药。”阿萍微抬着下巴,丝毫不惧高景,“娘娘近来常听到些不干不净的话,请殿下做个决断。”
言罢,她使一个眼色,内侍小心翼翼地端过去,正要交给阿芒,高景抬手制止了。
他当然知道对方的意思,阿萍是皇后的代言人,那些风言风语既然高景能听见,皇后不可能装不知道。皇后一直知道他那点不正常的癖好,对杨芙蕖肚子里的孩子怎么来充满防备,高景也觉得水到渠成。
一碗堕胎药,她在考验高景。
若当真是你的骨肉,你自不必让她喝;
若不是,高景,你要怎么办?你要能揭过这一层,仍然是皇后最亲密的儿子与盟友,若真忍辱负重地留了不属于皇家的孩子,日后又顶得住其他凶险吗?
高景强压下火气,缓慢踱步至阿萍跟前:“她的事用不着母后这么操心,这碗药你要么原封不动拿回去,要么你喝了。”
阿萍敛了目光:“奴婢只是传话,怎么处理端看殿下。”
“是么?”高景略一提袖口,径直从内侍托着的木盘上拿起那碗漆黑的药,转向她,“那你现在就替母后看仔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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