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归(37)
“慕容氏能只手遮天?!”高景怒道,“玩弄权术就罢了,现在还想把手伸进东宫,是真不把皇家放在眼里了!”
“殿下仔细隔墙有耳。”贺兰明月轻声细语,“您想想,如何才能破局?”
高景想端茶,可那杯子已被自己盛怒之下打碎了,只好悻悻地收回手:“孤明白你想说什么,那是毒么?吃多少会死?”
贺兰明月知道他聪明,却不想高景这么干脆,一时愣在原地。
高景不耐烦道:“你要孤先服毒,嫁祸给巢凤馆了,这会儿又愣着做什么?”
“殿下,这不够。”猛然有个女声插进来,二人俱是一惊,扭过头去,见是阿芒,这才松了口气。
“姐姐怎么看?”高景问道。
阿芒在高景摔杯子时就听见了动静,待在门外听了个七七八八,这会儿高景问道,知他是信任自己,顺从道:“奴婢以为,殿下出了事,并不会真正让巢凤馆引火烧身,也不会动摇豫王多少——他如今娶妻想要绵延子嗣,觊觎的当真只是把持东宫?”
高景一个激灵:“你是说,他可能还……”
阿芒点头:“殿下如果要做,就必须下狠手!兄弟情义、道德伦理统统抛到一边,殿下,您真能做到么?”
高景愤然道:“如今别人都要请孤入瓮了,还留什么情面!”
“那就坐实了凌贵妃与豫王有私。”阿芒干脆道,“无论昱殿下是不是豫王的孩子,您要将这事做到最绝,让陛下从此和豫王再也不交心。”
心腹侍女从不在政事上开口,一鸣惊人,居然还有几分恶毒。高景看她的目光像打量一个陌生人,片刻后却笑了:“阿芒姐姐,从前是孤看轻你了——此事要多想想,怎么做才能减轻孤的损失。”
“殿下,时间不多。”贺兰明月提醒道,“慕容赟不会坐着等您。”
“你有主意?”高景眯了眯眼,朱砂小痣仿佛有光一闪而过。贺兰一点头,站起身来附耳过去说了什么后,坐着的人终是笑了笑。
“那就去办吧。”
摇光阁的书房里密谋良久,外间天光正盛。
入夜后,贺兰明月打一壶酒,悄声去到了巢凤馆。这时候月黑风高,身为摇光阁的人,他这一招走得险,要在高景那儿脱了自己的嫌疑就必须拿命去搏。
好在贺兰明月运气不错,不多时便看见慕容赟。对方诧异自己此时前来,与交接班的侍从说了几句,径直出了巢凤馆。他往前走,贺兰明月不说话,拎着酒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二人好似谁也不认识谁,走出老远,才在一片花丛边停下。
春夜,花开正艳,星光下又别有风情。
可惜谁也无暇欣赏,慕容赟并未转身:“想通了?”
“王爷不信我。”贺兰明月答非所问,“连大哥也不信我了么?”
他语气可怜,慕容赟不觉心软:“先前……见你总是很关心那位殿下,莫说王爷,大哥见了都不免怀疑你是否真的对他上心……有这句话,大哥自然信你。”
“高景聪慧,我怕被他看穿。”慕容赟点了头,贺兰明月接着问,“王爷除了内宫,在外面可有布置?”
慕容赟道:“原本是想扶持高昱上位,可凌贵妃三番五次地闹,王爷如今娶了徐将军,以退为进,就是想要并州的那一群人马。”
与他所想基本一致,贺兰明月又道:“不若再拖上些时候。”
慕容赟一挑眉:“为何?”
“我怕凌氏走了极端要玉石俱焚,这会儿北殿的防备心也强,高昱贸然出事,高景一下子就能明白过来。待过些时日……纯如先生那边不是也在向陛下进言吗?不急。”
提及慕容氏的家主,慕容赟有些怔忪,半晌后却问:“上回我给你的纸条子,你去找过他没有?”
“这节骨眼上,我何时去都不对劲。况且现在对父母之事……我并未十分着急。”言罢见他神情有异,贺兰明月微微蹙眉,“怎么,应当去么?”
“随你吧。”慕容赟道,不肯再说半个字。
他总不好自己抢白已经从徐辛那知道了个七七八八,见慕容赟的反应,拿出酒与他分了。二人又说了些少时闲话,慕容赟终是放松了警惕。
“你别怪我那天对你说话难听,大哥日子也不好过。”他拍了拍贺兰明月的背,像小时候练完功的亲热,“我爹娘都在慕容府中,不敢不听家主的话……有时真羡慕你,孤儿这名头不好听,却自由极了,孑然一身,什么都不必顾忌。”
“大哥又在说笑。”贺兰明月笑了笑。
“你……明月,倘若有一日,你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份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卑微,你会怎么样?会觉得这些年都是耻辱么?”
贺兰明月一怔,随后道:“且看吧,我一个罪臣之后,能有什么高贵出身?”
慕容赟目光微沉:“我同你说过陇西王,他……”
“大哥,陇西王已死。”贺兰明月一字一顿,说得又极慢,“死了的人生前是善是恶,也早已归为一抔黄土。”
慕容赟看他半晌后忽然笑了:“对,是大哥糊涂了。”
贺兰明月摆摆手,他与慕容赟分别,独自往摇光阁走。为躲避巡夜的守卫,他净走偏僻小路,满脑子都是同慕容赟说的话。
他已经死了。
一抔黄土,什么都没有。
心口猛然抽痛,贺兰明月深吸一口气,掐住自己掌心。这话他何尝不是说给自己?旁人三番五次暗示,他再蠢,也该明白了。
但他们希望自己有什么动作呢?他只是个笑话啊。
储位像矛盾的引线,春日正浓时,前朝终于为这事吵了个天翻地覆。
北宁立国至今,列位帝王励精图治,但国家强盛依旧离不开各大世家的支持。当前朝堂,世家唯慕容氏马首是瞻,故慕容询领的是没实权的职,在朝中仍能话事。
先敬文帝在位时曾提拔寒门士子,当今皇帝沿用考试选拔制度,除却殿试,太师是接触此事最多的人。元叹为人圆融,长袖善舞,早早地窥见了这份机遇。各位寒门入仕的官员,身后没有依靠的,大都以元氏为靠山。
慕容询与元叹出了名的不对付,在储位意见上也争锋相对。慕容询说高昱少年英杰,元叹便推举高景德才兼备,慕容询拐弯抹角骂独孤家势力过大恐外戚干政,元叹就阴阳怪气凌贵妃族内寒酸惯了会假公济私……如此吵了一通,直把皇帝吵得脑仁疼,匆忙罢朝,前去西宫的含章殿找稷王下棋。
高景下朝后,耳根还热着,他第一次见当庭吵成这样,见哪位朝臣都不舒服。脚步飞快,还没走出多远,高景却听见身后有人叠声喊他。
“殿下、殿下!您等等老臣!”
殷切又热情洋溢,高景叹了口气,转过身后一脸客气的笑容:“是元太师,这么急着寻孤,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元叹早年做过羽林郎,半个武将出身。他本身一表人才,上了年纪体魄也强健,红光满面,连背也一点不驼,颇有塞北三卫的遗风。
见了高景,元叹连忙行礼,末了自袖中掏出一封请帖:“殿下,下个休沐日,正是小儿生辰。说来惭愧,殿下尊贵之身,不必理会老臣,但小儿对殿下神往已久,倘若殿下赏脸去喝一杯生辰酒,定是元家之幸!殿下您……以为如何?”
高景没接那请帖:“元太师明知此时朝中风声,还来请孤,不怕被父皇治罪?”
元叹笑道:“正是朝中风声,众人皆知老臣极力举荐殿下,如此做才显得老臣言行如一。何况生辰宴是私事,再有平城公主与犬子元瑛成婚在即,殿下去元家,是半个姻亲了。陛下是仁德之君,此乃常情,又怎会怪罪?”
高景似笑非笑,任元太师舌灿莲花,没说去,也未拒绝。元叹早料到这结果,并不沮丧,礼数周全道别后方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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