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归(56)
高景思及贺兰明月说过的话,试探道:“既如此,为何陇西王会谋反?”
皇帝目光如炬,问:“谁告诉你他是谋反?”
高景匆忙放下茶杯,不敢隐瞒:“朝中……提到他时,都是这么说的,因谋反获罪,牵连家人,银州从此为陇右都督府统辖。”
皇帝叹道:“你那时还小。”
高景察言观色后拿不准皇帝心思:“或许事情并非这么简单么?”
“那时……”皇帝低头拨弄茶杯装饰处的一枚翡翠,陷入久远回忆似的,“朕接到奏表,说陇西王攻城后生擒南楚大将罗敬屏,朕令他将战俘送至洛阳,他也照做。可行至崖关,罗敬屏忽然失踪,有人传他把人放走了。朕当然很生气,要他给一个交代。”
“若真私放敌将,是该治罪。”
“可朕信他。”皇帝道,剧烈咳了两声,“咳咳……三日后,在往南边的路旁发现了罗敬屏的尸体,南楚闹了好一阵子。验尸时,仵作从罗敬屏身上搜出一封密信。”
“与陇西王有关么?”
回想到那时场景,皇帝手颤抖着,想去端茶,高景忙送到他掌中。一摸,他发现皇帝手是冰凉的,听他声音也老了不少:“信中写,罗敬屏与茂佳是做戏,假意被俘,此后返京途中再借机起事,取高氏代之。”
从未了解过这些往事,高景信中震动,没来由地想:不知明月听了会如何?
他尚在惊诧,皇帝绷紧了侧脸,咬牙切齿道:“朕从未想过,他真会有了谋反的心……纵然还未真正起兵围城,而后,朕决定给他一次机会,命他把西军留在梓州,独自回京向朕解释。”
高景听得入迷,闻言自然地接口:“他回来了么?”
皇帝苦笑,良久才道:“没有,他独自出发的一天后,西军围了梓州城,听闻是他一个副将……要拥立他,煽动西军。朕出兵镇压,就在崖关外一场恶战。茂佳再回洛城,是被押解在囚车中的。”
高景情不自禁道:“若分明不是他要谋反,父皇又何必——”
皇帝冷哼一声:“军心已不稳,朕要治他御下不严!朕本意放他一马,可他帐中搜出与南楚重臣来往书信若干,甚至有不少如意与银两……”
言及此,不必再赘述。后来贺兰茂佳为证清白,在狱中自尽,西军随之不复存在,贺兰氏也就此销声匿迹。
高景犹在尘封往事中无法自拔,皇帝忽道:“景儿,知道父皇为何对你说这些?”
烛火明灭,阴影打在皇帝脸上看不真切,高景垂着眼,注视自己因为寒冷天气而泛红的指尖,心跳如雷:“父皇,儿臣不知。”
“有些事朕本不愿告诉旁人,但朕如今……不得不告诉你。”
高景握紧了指尖。
他身后,那条影子退远了一步。贺兰明月倚窗而立,他听闻皇帝找到高景,没有披外衫就出来了,恰好听见了从陇西王起兵到后面的一段,不忍再听,又不想就这样走开,正是踌躇时,远处走来一人。
贺兰明月生怕被看见偷窥,轻身一旋,隐匿了身形。
走近的人是皇帝的护卫林商,他身披风雪,握刀站在门边。有摇光阁中的宫婢端来一杯热茶,林商婉拒了。
贺兰明月略一思忖,不好再近身,只得抱憾离去,回到寝阁当中。
正厅里,皇帝抬起头,似乎在认真打量高景的五官,又似透过他想要看见哪个故人,缓慢开口:“二十余年前,你大哥还活着。司天监占卜未来一甲子的吉凶,这回的预言,只有十个字。”
司天监是北宁开国时一位谋士创立,据说那人夜观天象,得知百年龙气落在了道武皇帝身上,这才决定辅佐他。而道武帝登基后投桃报李,依照他的意思,不封将不拜相,只将他放入司天监。从此司天监每一甲子一卜,预言只有皇帝与司命知道。
这是个近乎神秘的组织,高景甚至错觉自己从未见过当中的人。也有传言,司天监在上次的占卜后已经被皇帝全部灭口了。
说到此处,高景问道:“他们说的当真都准么?”
皇帝不置可否:“宁可信其有。”
高景道:“那十个字,父皇愿意说给儿臣听?”
皇帝不语,请了纸笔来。灯火微晃,高景俯身过去,见他笔走龙蛇,只看不真切,勉力辨认,才知前面两字,念出声来:
“明月出……西山,紫微……堕中天?”高景奇道,“这是什么意思?”
皇帝却道:“朕今日让你知道,你该懂朕对你的器重——北辰离奇失踪,死不见尸,恰好应了这后半句,大宁险些后继无人。”
高景喉咙发紧,艰难道:“那……前半句?”
皇帝凝视他,看不清表情,只听见声音渐渐变冷:“北辰死后第二年,朕尚在悲痛中,贺兰茂佳的夫人刚好生了个儿子。他自尽时,独子四岁。如今十七年过去,若没死,也合该超过二十岁了。”
高景猛然抬起头。
皇帝道:“那孩子正是叫……贺兰明月。”
明月出西山,紫微堕中天。两件事恰好应验在了一年之内,莫说皇帝多想,高景都会认为这个名字不是巧合,西山的西,便是西军的西吗?
那意思不就是这孩子未来会搅起大风浪?
他良久不开口,皇帝若有所感地瞥过高景,轻笑道:“莫要太往心里去,这人如何来的,朕已经不再关心。他长得太像茂佳,就算今日朕看不出来,总有人会来提醒朕。景儿,你把他留在身边就该想到这一天。”
似有所指,高景脊背发冷,硬着头皮道:“他……或许并不知情。”
皇帝道:“朕也知因为一个预言随意主宰他人性命太荒谬,但事已至此,朕不能眼看着他一步一步地离朕愈来愈近!”
高景双唇颤抖:“那父皇何不当年就杀了他?”
“王兄求情,朕也念幼童无辜给他一个机会,但又怎知……”皇帝似笑非笑,起身将那张纸揉皱了扔到一旁,“罢了,都是命,许多往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朕不过一介凡人,怎能随意窥得天机。夜深了——”
高景揖礼道:“儿臣恭送父皇。”
皇帝临走前深深看他一眼:“景儿,你有鸿鹄之志,朕能许你。但凡事都有代价,你想的位置能否得到,还要看你的决心。”
窗外树影摇晃,一阵风吹过,夜雪翩然。
“十七年前,朕说此生都不会再见贺兰氏。时局作祟,他既活到了今日,朕也决不允许贺兰氏接近朕的太子。”
高景心中不安,却没敢望向皇帝:“父皇……?”
“今年的三月二十是个吉日。”皇帝背过手,“也是朕给你的最后期限,高景,杀了贺兰明月,朕才立你为太子。”
没有“否则”,也没有“不然”,一切都是无法回头的路。他知道皇帝说一不二,也知道许多潜台词——他不是皇帝唯一的选择,后妃里多的是年轻的女人给他生十个八个的皇子,他有时间也有精力栽培新的继承人。
本朝立贤不立长,但谁算贤才不过皇帝一句话。高景,你懂他的意思了么?
直到皇帝离开,高景都有些发抖。
他呆愣半晌,瘫软在座椅上,良久找回知觉,连声喊:“来人!来人!”
内侍七手八脚地扶起高景,他喝了口茶:“送……送孤回寝阁。”
贺兰明月坐在桌边翻一本书,他不是很看得懂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就从书页中找高景写的红色批注看。
高景行事风格和皇帝很像,杀伐果断,写的批注也尽是命令的口吻,对前人总结不屑一顾,与他平时偏温和的做派大相径庭。贺兰明月想,他亦是被高景迷惑了,才会觉得他软糯好拿捏,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竟会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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