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归(42)
“你是什么人?”慕容询皱眉,思考自己是否见过他。
他不卑不亢,开门见山:“我姓贺兰。”
慕容询脸色闻之一变,强装镇定道:“老夫不明白阁下的意思,贺兰也未必是什么稀罕名字。”
他又道:“陇城贺兰,有人告诉我,先生知道我父母的消息。”
慕容询想到一人,再看向他时目光狐疑,良久后试探道:“你是不是叫明月?”
贺兰明月并不否认,也不说话,就这么直勾勾地凝视着慕容询。他的视线太赤裸,直把大学士盯得后背发冷:“你找老夫也没用,陇西王不可能平反。”
“平反?”贺兰明月道,“那就是真有冤屈。”
意识到自己慌乱之下说漏了嘴,慕容询匆忙道:“不必多问了,陇西王叛乱一事连朝野内外都不敢再提,你要还想活命,趁早忘了这事!”
贺兰明月突然道:“司天监的预言呢?”
慕容询离开的背影一顿,厉声道:“老夫不知情!”随后走得无比仓促,贺兰明月连忙跟上,挡在了他面前。
“如此无礼,你也配姓贺兰?”慕容询呵斥一声。
“我没有父母教养,行事粗鲁,还望先生海涵。”贺兰明月朝他拱手,见慕容询神情稍缓,又道,“好不容易找到先生,就这么轻易放过不是我为人作风了。”
慕容询拨开他的手后沉默走远。
接下来一连三日,贺兰明月总会奇迹般地在三秀堂附近堵住慕容询,他大约被缠得烦了,不知此人这些年如何过的,在第四日给了他答案。
“司天监言中当朝时局变化,有一句是‘明月出西山’。陇西王如何惹来杀身之祸,你自己有本事尽管去查,莫要再烦老夫!”
第五日,慕容询告假,贺兰明月扑了个空。
他没有再去追查,慕容询不愧是只成了精的老狐狸,知晓自己就算一知半解,也翻不出什么浪,何况是真是假轻易信不得。
如果他的名字果真与预言有关,那么传闻中猜到了皇帝长子溺死的司天监,竟能神通广大至此?
又或者,预言也只是人为?
贺兰明月坐在高景榻边,替他换好药,想到前几天的事又有点出神。
一只手在他眼底晃了几下,高景不耐烦道:“你走什么神?”
贺兰道:“做噩梦了。”
“做了亏心事呗,瞧你那样子……”高景皱着眉说到一半,想起什么似的,一声嗤笑,“怎么,睡孤的床习惯了,这会儿回通铺去就噩梦?”
“通铺有通铺的好……”被高景瞪了一眼,他忙改口,“但寝阁总是更舒服的。殿下要寂寞了,属下随时过来。”
调笑不过是讨他欢心的手段,但如今说出这话,贺兰明月却觉得心脏被骤然掐住再放开,很轻地疼了一下。他这话让高景满意,见高景凑上来,贺兰顺从地闭眼,由他在自己鼻尖唇角一阵舔咬。
高景放开他,贺兰明月便问:“今日眼睛好些了么?”
“诊治不出来,大约真是吃药吃坏了,不过入夜已能朦胧看见些轮廓,咱们来日方长。”高景道,抬手又摸了摸贺兰明月的脸,似乎在昏暗的环境中分辨他的表情,“御医准我出门了么?”
“您最好再养一段时间。”贺兰明月握住他的肩,帮高景侧躺在被褥中。
“父皇还是不见高昱?”他又问,得了肯定答案后眉梢一扬,“你帮我安排,明日我要见高昱,就在牢里。”
贺兰明月想了想:“殿下,您那日为何要帮他挡剑?”
高景一顿,笑容缓缓地消失了:“难不成要看着父皇当场杀了他?你最清楚来龙去脉,孤还有事想问他。”
贺兰明月说了声“哦”,高景反问道:“那天的画像和小人是怎么回事?贵妃信佛,怎么会施行巫蛊,你骗得过别人,骗不过孤。”
“殿下明察秋毫,可画像一事的确是贵妃娘娘自己作的。”贺兰明月吝啬地一笑,“您说完计划后,我和阿芒在浮屠塔收买了一个女尼,贵妃娘娘常年在那处祈福拜佛,她算是伺候得久的人之一。那女尼说,娘娘总待在一个小礼堂中,对着佛龛一坐就是整天,时而哭泣,时而念佛,十分奇怪。于是夜里我潜入那间礼堂,见佛龛中供奉的并不是观音和佛祖的像,就是这幅画。”
高景听得先诧异,随后深思,最终笑出声:“原来如此,浮屠塔算半个佛门清净地,倒成了她追思心上人的地方……贵妃倒台倒得不冤啊,那女尼呢?”
贺兰明月单手举起做了个掐的动作。
高景失笑:“死无对证,是你做事的风格。”
“至于纸人,起先我没有任何察觉,倒是阿芒姐姐先发现了那间密室。但那上头的生辰八字其实不是陛下的,阿芒姐姐说,要将此事做绝——”说到这儿,贺兰明月看一眼高景,见他没有异常,继续道,“便换了。”
高景沉吟片刻:“原本是谁的?”
“仍是豫王……”贺兰明月见他愣了许久,小心问道,“殿下,我不明白,贵妃为何会一边爱他,一边恨他?”
似乎这问题超过了高景所能接受的范围,他目光闪烁:“我想休息了。”
贺兰答是,替他盖好了锦被。正要退出寝阁,高景忽然道:“兴许正是她爱极了……才会这么恨他。”
一句话的声音太小,贺兰明月已经站在了屏风边,闻言想问,却停下了。他转身间高景用被子遮住了脸,轻声道:“属下在外面守着。”
他听清了的,只是短暂失去了感悟。
如何能爱一个人又恨他恨得希望他去死呢?明月想不通。
高景交代的事,贺兰明月不用等到第二天便替他打点好了。他们避开独孤皇后的眼线,秘密前往宗正寺,守卫知道高景要来,提前准备了一间干净牢房给他问话。
但高景看了那铁栅栏与一点狭窄的窗,被光晕晃着眼,眉头便皱起来。
典狱长察言观色,生怕高景发作,赔着笑道:“殿下,这是宗正寺最舒适的一间了,回头去了大理寺只怕要更遭罪。陛下吩咐过,既已是庶人,无需皇家礼遇,您看……”
“无妨,孤不为难你们。”他言毕,挥挥手,“下去吧。”
典狱长点头哈腰着退了出去,只剩下贺兰明月在门口守着。
他斜着眼瞥向那位聪明绝顶的皇子,被剥去了平时的锦衣玉食,待在牢狱之中,高昱却安之若素,坐在原地扬起脸:“大哥,你没事了?”
高景脸色不好,也不宜久站,贺兰明月以为他要用那把小凳,哪知高景一撩衣袍,顺势在稻草上坐了,与高昱面对面。
“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偶尔牵动伤还疼。”
听高景说完,高昱表情悲伤:“大哥,你若不替我挡那一下,会更快痊愈。”
高景却道:“你明知中毒是……与你没有干系,为何要认罪?”
高昱一歪头:“可我当真无辜吗?”
高景语塞。
“大哥,无论你信不信,我始终敬你爱你如初,你要做的事,有了机会我必然会帮你做到——我真的不在乎那个位置。”高昱见他表情变化,坦然而笑,“只是错在身为天家子,错在活得太明白。”
“昱儿你何必……你向父皇解释,他宠你就会听的。”
“不,大哥,我已不是他的儿子了。”在高景的愕然中,高昱平静道,“都查过了不是吗?与母妃有私的是豫王,我的出生最终只会越抹越黑。是如何,不是又如何?在父皇心里,这件事永远会是一根刺。”
高景缄默,不得不承认高昱说得没错,而这也是他的计划。但此刻对上高昱的坦诚,他内心显得如此肮脏不堪。
那双眼太澄澈了,高景抬起头:“昱弟,我对不起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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