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下臣(89)
绿头牌七零八落,噼里啪啦的掉了东暖阁一地。
最后那镶金铜托盘也砸在了金砖上,咣当一声,震了半晌。
整屋子里的宫女太监们跪在地上都抖如筛糠。
“主子……”何安张口还想再劝。
“出去!”赵驰忍无可忍,“统统出去!”
*
养心殿里面的内侍们全都出来了,一群人站在廊下两侧,安静的不敢出生。
“……这、这怎么办啊,老祖宗。”敬事房太监忧心忡忡的问道,“主子气成这般,会不会有罚下来。”
“你先回去吧,咱家再劝劝主子。”何安道。
那太监忙不迭的退下了。
何安在门口跪了下去,双手叠放在额下,躬身叩首。
*
日头渐渐往西去,天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阴沉,接着从东边传来一声闷雷,过了一小会儿,今年第一场春雨便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
雨水飞溅到廊下,打湿了老祖宗的衣袍。
他匍匐在地一动不动。
两侧站着的太监宫女们也不敢多说话,除了喜平,其他人都悄悄退下,消失在不知道哪里。
又过了阵子,太阳开始西沉,在阴云中,勾勒出一个明亮的金边。
养心殿的门开了。
赵驰从里面跨了出来。
亮黄色的袍子在何安眼前停了下来。
“何安,你起身。”赵驰说。
何安摇了摇头:“主子生气了,奴婢有罪。”
“你起来,起来吧……”赵驰声音柔和,并没有什么愤怒的部分,“你起来瞧瞧我,瞧瞧这天地。我的小安子。”
他说着,已经将何安从地上搀扶起来。
何安抬头看他。
赵驰头顶那翼善冠已经去了,只有一个发髻盘在头顶。
“这不怪你,我也不该生气。”他笑了笑问道:“何安,你想过以后是什么样子吗?”
以后……
“还像现在这样?”赵驰说,“做皇上身边的鹰犬,做我背后的那个人。天天巴望我垂怜,连个不字都不忍心对我说?你甘心吗?”
“奴婢……我……”何安想说是,可他也问自己。
甘心吗?
他不甘心……
他付出了这多,却还是要跟其他人分享他的主子,分享他的爱人。
“你看这朱墙碧瓦。”赵驰推着他转身,去瞧春雨后的紫禁城,“你瞧这飞不出去的大内。一层层的,把人的心都锁死了。总有一天,我成了端文帝那样的老皇上,身边妻妾成群,而你永远在我身后瞧着。”
“这也许是幸运的。”赵驰说,“你还能安享晚年。也许更不幸的是我们都越陷越深,到时候权力和贪欲腐蚀了曾经的金风玉露。那些银汉迢迢,那些飞星传恨……怕是要真成了恨了。”
“不会的。”何安道,“主子要杀我,我引颈就戮。我不怕的。”
“可我怕。”赵驰说,“我怕我成了那样的人,你把一切都给了我。我能给你的……才有多少?这紫禁城,这皇权吃了多少人?每一块青砖,每一片屋檐都是血迹斑斑。我的生母,兰贵妃、王阿、郑献、陈才发、采青、喜顺……甚至是万贵妃,甚至是我那些死去的兄弟们,还有千千万万在这里虚度了时光,最终蹉跎到老的那些人……”
赵驰摇了摇头,笑道:“我不适合这里,我也不想让你在这里呆下去。”
他拿出了卷在一起的圣旨:“这是那**看到我放在东暖阁的圣旨。你打开瞧瞧,里面写了什么。”
何安双手接过圣旨。
里面是……
禅让书。
何安一惊,仔细去瞧。
皇上要把皇位……禅让给十三皇子,禅让给赵景同。
“我闲散惯了,不适合这紫禁城。”赵驰的话在他耳边缓缓说着,“如今大仇得报,更觉得在这宫中无趣。一直在考虑将这位置给了小十三,自己出去耍耍。你陪我吗?”
“主子,可这天下您不要了?”
“天下?”赵驰笑起来,他抬手指了指何安的左胸,又将何安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前,“我的天下早就得到了,就在你的眼里心中啊……何安。”
第六十九章 此去不还 【正文完结】
禅让的旨意一颁,更是引得朝内轩然大波。
赵驰才不管这些破事,加紧“督促”小十三进了宫,最后人是让喜平押进宫来的。赵驰把那些个什么奉天之宝,亲亲之宝,皇帝之宝……乱七八糟的十六宝玉玺全扔给了十三,就算是完成了交接。
回头就住到何府去了,好不自在。
*
又过了几日,收拾了行囊快走前一日,鞑靼来了使团。
有使者送了个蜜蜡封存的匣子进宫,自然是送到了司礼监何安手中。
“使者说这是安远公主的遗物。”喜乐道,“安远公主好像……去年秋天病死了。”
和亲的公主本就没有几个有好结局,这样的结果倒也在预料之中。
“这是给皇上的吗?”
“不是,是给您的。”喜乐道,“鞑靼的使者说,安远公主说交给您,您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
何安让喜乐融了蜜蜡,打开那匣子。
里面是一只簪花。
通体黄金打造,顶部绿翡翠点缀出一只蝴蝶,落在粉色水晶做出的花朵似乎展翅欲飞。
他记得这只簪花。
这是公主送给喜顺的定情之物。后来他送还给了公主。
兜兜转转,这簪花又到了手中。
*
第二日清晨,何安将司礼监打印放在了大堂上,脱去了内侍官府,将那象征着身份与地位的牙牌也捋顺了穗子放在一旁。
他换了身淡蓝色巾服,谁也没有道别,只身一人带着那匣子出了城,在喜顺的墓前挖了个洞,将簪花埋了进去。
安远与喜顺两人活着的时候,再未相见。
终于,在这不到方寸的地下,依偎在了一处。
泥土将他们二人掩埋。
希望地下有知,两人能在黄泉相见。
何安依次给在这里埋着的众人烧了纸……
干爹、盈香、喜顺……以及刚做好的王阿的新坟。
纸钱在风中呼呼作响,烧起了老高的火苗。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未来又托付给了未知。这宫中的二十年黄粱一梦,终归是做到了头。
如今天高地远,皇城在身后的方向。
太阳光下,竹林外,是星汉牵着的马车,喜平正驾着车等着他。
他从林子里出来,赵驰已经从车里掀开帘子跳下马车,靠在车轮上笑嘻嘻的等他。车轮上的泥土弄脏了他的衣袍。
他一点也不在意。
从此以后,再没有什么规矩,所以他不怕自己失了仪。
何安走近了,还有几分忐忑。
“主子……”
赵驰笑着擦拭他的脸颊:“怎么又哭了。”
何安连忙扭过头去擦拭:“风大,迷了眼。”
“还是舍不得?”
“舍得,有什么舍不得呢。”何安含泪笑起来,“就是……就是从未有这一刻这般轻松自在。”
赵驰笑了笑,牵着他的手:“走吧。”
“主子……”
“叫我名字。”
“赵、赵驰……”何安鼓起勇气喊出了这个名字,像每一个梦里一样,美好的不可思议。
物华天宝,俊采星驰……
如他的名字一般。
自己是得了什么样的运气,才真的得到了这样的人的青睐。
“我们去哪里?”何安问他。
赵驰扶着他上了车,想了想,笑道:“我不知道,神州大地这么美,让我带你走一遍这八年我走过的路,品过的酒,见过的人和事。从此以后,一分一秒,我们都不耽搁。再不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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