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浇灭了他的火暴(68)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斑驳的鲜血。这人的下半身渗出一大片触目惊心的血红,袍摆还在往下滴血。随着灯火靠近,他的脸被照亮,面色象石灰一样青白,脸颊宛如涂抹了阴影一般,凹陷到骨缝。
尤利乌斯一开始没认出这是谁,直到他无意间瞥到这人手上的戒指。
他瞬间酒醒大半,脸皮发麻,从意识深处生成一股寒意。他受到了惊吓,冷汗象得到空气和水分的苔藓一样迅速长到整个后背。
“我的老天爷……是门希……”他涨红了脸,脸上的横肉抖动着,“你看起来就象一只被车轮拦腰轧断的流浪狗!”
门希看起来还很镇定,除了因为失血而冷得发抖,他没有表现出什么激动的情绪。
“好久不见了,尤利乌斯。”他苍白的嘴唇颤抖着,“你现在看到的,是你落魄的老情人。”
尤利乌斯从家奴手里夺过灯火,凑过去照亮门希的脸,反复确认,嘴里一直嘀嘀咕咕。冰冷的汗水从他的额头生出,顺着皱纹,流进他枯燥的鬓发。
门希站得笔直,用薄薄的嘴巴扯出一个微笑,凹进去的蓝眼睛在夜色里难以看清。
“年少无知时,我曾与你有过一段感情。尽管时间很短,但那也是一段纯情的时光,不是吗?”他以淡漠的语气说。
尤利乌斯用手擦掉脸上的冷汗,盯着他的眼睛说:“你来干什么?”
门希裹紧长袍,抖着嘴唇,悠然地笑道:“知道昨天夜里的那场火灾吗?”他顿一下,“是我放的火。”
这句话被他轻柔地说出口。尤利乌斯听到这话时,仿佛被强行灌入一口难以消化的食物。他直直地瞪着门希,长期被酒精熏染的脑子缓慢地转着。许久,他才反应过来。
他几乎是在尖叫:“老天爷!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想回到贵族身份,需要大量的地产和金钱。”门希冷静地说,“我向大贞女借来燃料纵火,原本计划以组织奴隶营救的条件,低价买下着火的房子。但没想到……”
他猛地抖一下,继续道:“没想到火警队就在附近,遣散了我的奴隶,打断了我谈价的过程。我的计划失败了。共和国时代的克拉苏就是这样变相谋得地产,从而成为罗马的首富。我效仿他,命运之神却不待见我……”
尤利乌斯激动地大叫:“你疯了!你这个疯子!现在是皇室专|权的帝国时代,与庞培、恺撒齐名的克拉苏是识时务的英雄,不会象你这样被眼前的困境冲昏头脑!”
门希僵硬地笑了笑:“或许吧,我是个愚蠢的人,是个冲动的人。曾经的我,也是与卡里古拉并肩作战的将军。而如今,我扔掉脸面和自尊,来寻找你的庇护……”
“纵火可是要剥皮灌油的重罪!”尤利乌斯喘着粗气说,“我不能接纳你。你会让我惹祸上身!”
“你必须接纳我,尤利乌斯。”门希阴冷地笑,“为了表明我的真诚,我向你坦白了一切。”
“你不能拿你单方面的付出绑架我!我不可能接纳你!”尤利乌斯冷汗直流,指着门希的脸说,“出于私情,我不会向法院揭露你。你快从我家离开……”
门希忽然上前一步,手掌捂住他颤抖的手,好象撒娇的宠物用毛绒绒的脑袋磨蹭主人的手心一样,他用下巴去蹭尤利乌斯汗湿的手。
他的胡茬,象小猫柔软的胡须一样,扎得尤利乌斯痒痒的。
“还记得吗?”门希放低声音说,“以前你最喜欢我这样做。你希望我象一只乖巧的小猫一样黏着你,希望我象一个只会纺织的女人一样崇拜你。可是以前,我担任过万众跪拜的祭司,带领好几个罗马军团,年轻气盛的我根本不可能那么做……”
“哦不……”尤利乌斯不禁动摇,下意识地去反握他的手,“别说了,门希……”
“我曾经唤你为尤利尔。”门希靠到尤利乌斯的颈窝里,小声说,“你叫我门迪,记得吗?那是我们对彼此的爱称……”
“哦,门迪……”尤利乌斯浑身发抖。
他对上初恋的蓝眼睛,那里散发出湖水般的蓝绿色。尤利乌斯不禁入了迷,凭借这双蓝眼睛,他仿佛跨过时空一样回到过去,回到没有被功利拖累的少年时代,宛如返老还童。不同阶段的人生中,都会有不同的心仪之人;在回忆这些人时,与其说是怀念他们本身,不如说是怀念曾经为之疯狂的自己。
“我还为你准备一件你不可能拒绝的礼物……”门希柔声说,“你想看看吗?”
“你准备了什么?”尤利乌斯象一个青涩的少年,脸上出现企盼的神色。
门希笑道:“我自己。”
说着,他打开一直紧捂的领口,将衣袍下血肉模糊的身体完全暴露出来。
尤利乌斯瞪大双眼,倒吸一口凉气,象被雷电劈过一样动弹不得。
门希在冷风中颤抖着,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我阉割了我自己。”
第61章 庄园的夜晚
闹市区的火灾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对于低生育率的罗马城,两百多的伤亡人数是帝国成立以来的巅峰。
然而,比火灾伤亡还要让人目瞪口呆的,是尼禄为罗德交付的巨额保释金。
作为掌管消防的长官,罗德在免职之后,被法院处以终身监|禁的刑罚。治罪那天,尼禄以保证人的身份同他一起出庭,当场以十万奥雷的金额,将罗德保释回家。
奥雷是罗马货币中最值钱的,用黄金铸造。十万奥雷,相当于一千万青铜铸造的赛斯特斯,足以在罗马的中心地带买下十座广场。
这件事迅速传开,很快成为最流行的演讲素材,以主奴和保释金为题材的戏剧和音乐也得到前所未有的创作。一些新潮的新婚夫妇,会在结婚誓词里加入“你是否愿意为我支付保释金”这句话。
马车里,尼禄被颠得头晕脑胀。他把木制的窗帘掀开,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冬季里山毛榉树的涩苦味通过鼻腔,灌进整个肺部。他清醒许多。
尼禄刚从元老院出来。面对数十个白袍元老的轮番弹劾,他象一个罄竹难书的被告一样被堵在演说台上,差点招架不住。
终于抵达家宅,尼禄踩着车夫的背跳下车板,一转身,被家门口的景象惊住。
十几个衣衫破烂的贫民躺倒在别墅前,拖家带口,有不少妇女和儿童。他们骨瘦如柴,指甲缝和皮肤上满是脏土,好象一块块晒干的烂肉那样横陈在街道中间。
“这些人是谁?”尼禄冷漠地扫视过去。
迎接他的家奴端来一盆用来洗手的温水,回答道:“是在火灾里失去公寓的贫民。他们不满皇室的赔款,又不敢当面和政府对峙,只能躺在家门口抗议。”
尼禄冷笑一声,“贪婪的贱东西!政府的赔款,足够每个家庭买下一套独立的平房。”
他洗好手,面无表情地走过他们,“这些人就象吸附地面的蚂蟥。”他阴沉地说,“让我的厨师拿出库存里所有的盐,调制成浓盐水泼在他们身上,蚂蟥们会自动掉下来。”
家奴愣住:“您确定要这么做吗?”
“没用烧开的滚油,已经是宽恕了。”尼禄擦干净手,把用过的毛巾丢到他肩上。
家奴噤声,默默瞧主人一眼。
自从罗德搬到偏远的庄园,他的主人仿佛失掉一部分人性,做的所有决策都带着一股戾气。
尼禄换上专门在家里穿的半筒软靴,一边穿梭在榕树垂落的树须里,一边对家奴命令道:“在浴池里灌满洗澡水,准备皂角、修甲石和橄榄油。让洗衣奴务必在日落之前熏香我的红托加和兔毛筒靴。还有,让那几个聒噪的女奴搭配好我的首饰;我畜养这帮奴隶,不是为了让她们整天和罗德套近乎!”
家奴疑惑道:“您盛装打扮,是要出门吗?”
尼禄忽然停步,通过树须的缝隙瞪家奴一眼。他伸出手,抓住一把棕褐色的树须,再顺着树须往上摸,勉强够到罗德经常躺的那支树干。
在指尖碰上坚硬的树皮时,尼禄仿佛与神明获得了沟通,脸上展现出一个近乎圣洁的微笑。
这是这一个月来,家奴第一次看见主人露出一点人情味。
“备好马车……”尼禄小声说,“今晚我要去趟庄园。”
……
罗德自打搬来庄园,本身就是近卫的他还被几十名保镖日夜卫护,饮食起居由一批奴隶照顾,过着等同于软禁的生活。
在这种环境下,他无聊到开始种菜和养鸡。
按照他的指示,奴隶买来锄头和铁锨。罗德用铁锨刨掉蓝紫色的矢车菊,改种卷心菜和萝卜。他把天井晒干,将叽叽喳喳的雏鸡圈养在天井里。这群毛茸茸的浅黄色生物,白天捡食麦皮,晚上象聚拢的云朵一样挤在天井一角。
夜晚,菜园竖起一圈火把。罗德借着黯淡的火光,给他养的萝卜一颗颗浇水。
奴隶提着灯火上前,小心翼翼地开口:“您该回去休息了。”
罗德倾倒水壶,头也不抬,“不急,还有一半萝卜没浇上水。”
奴隶脸色为难。寒风中,他手里的琉璃灯被吹得乱晃,彩色灯罩过滤出来的彩光随之在萝卜地里晃动。
“可是……”奴隶结结巴巴,“刚才家宅送来口信,说主人今晚要过来。”
罗德顿一下,放下手里的水壶,眼神有难以察觉的忽闪。
“回去吧。”他的声音在山顶的风啸声中很微弱。
……
奴隶在木桶里倒好热水,滴入名贵的东方香油。罗德在带着香味的洗澡水里草草泡一会,连水珠也不擦,套上睡衣走向卧室。
突然,卧室门内蹿出一个人影。出于长期格斗养成的习惯,罗德拽过他的手腕,但也仅此而已,没有做任何回击。
尼禄不禁愣住,只看见罗德闭着眼睛,没什么表情,直直朝自己倒过来,宛如一个厌世的自杀者,决心跳崖一样倒进他的怀里。
尼禄抱住他,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冷意,好象命运举起屠刀时,连带刮起的一股刀风。
出于某种神秘而不可说的直觉,尼禄无缘无故感到惶恐,象在挽留一样,呼唤他的名字:“罗德!”
罗德鬓发湿透,打成发绺黏在脸侧,象流淌的水墨。他睁开眼,眼神凌厉又清明,两睫之间的瞳仁散发出动人心魄的黑光。
他仔细打量尼禄的脸,从高耸的眉骨,经过鼻梁上的雀斑,再到轮廓明显的下颌。罗德湿润的睫毛微微抖动,一直在沉默,仿佛反复品味一样,过了很久才开口道:“为什么过来?嫌闲话不够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