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浇灭了他的火暴(3)
尼禄仰头,望着他的黑眼睛,棕色的瞳仁的聚光闪亮,象蜡烛燃尽之时的回光。
“你的眼睛很美,就象艺术。”他忽然开口,“在海上呆得久了,你的眼睛也沾了盐粒吧。”
罗德笑道:“说好听的话来讨好我是没用的。”
他弯下腰,冰冷的青铜面具碰上尼禄的鼻尖,两人距离极近,“不过……我杀人的经验很丰富,绝对会让你毫无痛苦地死去。”
尼禄表现得仍然很淡定。他抬起手,凝视指间的金戒指,将它摘了下来。
“谢谢。比起落入痛恨我的元老手里,被你干脆利落地杀死,也许是我最好的选择。”尼禄将金戒指递过去,“作为回报,我把皇帝的印章戒指送你。它现在还有法律效力,你可以拟一张特赦令,再盖上它,就能洗脱罪名、恢复公民的身份。”
罗德感到诧异,盯着皇帝这双宛如琥珀的眼睛,半天都没说话。
尼禄捧起他还拿着短匕的手,将金戒指套在沾着血的无名指上。
金戒指体积很小,但重量不轻。罗德眼光深沉,问他道:“你还有什么心愿?我可以帮你实现。”
尼禄笑两声,苦涩地说:“我已经被逼到绝路,早就失去对命运的希冀。不过非要说一个的话……”
他认真地说:“可以把面具摘掉吗?我想知道自己死在什么样的人手里。”
罗德犹豫一下。自从当了海盗,除了睡觉的时间他都会一直戴面具。之所以通缉多年仍未被捕,与这一严苛的习惯离不开干系。
识趣的尼禄就趁罗德愣神的时间,猛然抓住他握着短匕的手,扎进自己的脖子。
……
罗德从满目血光中回过神。
马车已经走得很远了,四周却喧闹依旧。
男人将孩子扛在肩头,头顶瓦罐的奴隶看着热闹,有顽童捡起地上的干果,剥开壳吃掉;有几个奥古斯都的崇拜者,竟然跪下来亲吻马车的车辙。温和的夕阳让一切都显得安宁,是没有任何痛苦的。
那些悲剧都还没有发生。
罗德淡定地拍掉落在肩膀上的花瓣,注视着被前呼后拥的马车。
“久违了。”他自言自语,“尼禄。”
第4章 决定命运的三个人
日落后,街边两侧的火盆里还燃着炭火。此时人群都已散去。
罗德脚踩一地花瓣和果壳走去近卫军的营地,手里按着他的剑。他的影子被落日余晖拉得很长,象一笔泼在金色颜料上的黑墨。
突然,一串叮叮当当的声音响起在耳后。罗德几乎是本能性地拔剑,剑光如游鱼那样一跃,就抵在来人的脖子上。
维吉尔睁着眼,惊吓得满脸通红,血色好象瞬间固化在他的脸上。他腿脚打晃,手里的铜钱撒了一地,比他的头发还要油腻发亮。
罗德顿一下,收起了剑。他打量着一身粗布的维吉尔,说:“怎么是你。”
维吉尔捶了他一拳,鼻孔里喷出呼哧呼哧的气,瘦小的身体扭动几下,象一只抓耳挠腮的猴子。
“我的灵魂都被你吓回科西嘉的军营了!”他声音发抖,“老天爷总是不让我这种善人好过!”
罗德扫他一眼,“你从军营里逃出来了?”
“不算逃。”维吉尔抹一把鼻子,蒜头鼻滑稽地动一下,“我给了看守的兄弟一点好处费,不过今天晚上就得赶回去……”
罗德将有些松懈的手套绑紧,坚硬的肩膀象一只躺卧着的弓。
他面色冰冷地问:“你来罗马做什么?”
“当然是赚钱!”维吉尔把钱袋放在脸前摇了摇,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光是涂抹着松香的火把,就让我赚了五百个塞斯特斯!我简直就象神庙里的石雕兽嘴一样被人塞满了钱币!”
“你真是长了一颗钱币形状的心脏。”罗德讽他一句,尖锐的眼角勾起极为浅淡的笑意。
“我乐意!”维吉尔把钱袋揣进怀里,眼里有一贯市侩气的精明,“罗马城里的人真是有钱,狂欢的炭火昼夜不息!等我退役之后,我就要在这里贩卖火把、油脂和干草,那时候我的门槛都要被这些有钱人踏破!”
罗德勒紧剑鞘,睫羽低垂着,象打磨得光亮的薄刃。他的双脚象剑锋一样迈出一步,一举一动都有一点决然的意志。
“那就祝你早日成为腰缠万贯的燃料商!”说完,他就转过身准备离开。
“别急嘛……”维吉尔挽过他的肩头,嬉皮笑脸的模样。
他粗短的指头在衣领里摸了摸,挖出一根青铜制的条状物,上面雕刻着维纳斯与她的儿子丘比特在相互拥抱。
那是每个罗马人都戴过的护身符。由于出生的婴儿有一半都会夭折,父母便给刚出生的孩子戴上护身符祈求平安,直到十五岁成年才能摘下。
“你没有戴过这个,体会不到它的好处!”维吉尔将护身符挂在罗德的脖间,有一丝认真宛如浮云流动在他吊儿郎当的气质里。
“我曾经倒卖过私盐,偷喝过指挥官的葡萄酒,还违反过军令偷偷去了趟妓院。但都没有受到惩罚……大概就是因为它!”
罗德摩挲着护身符,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暗光。
“临别之时赠送礼物……”维吉尔摆出一副骄傲的表情,直白地自夸一句,“怎么样?我是不是个义气的朋友?”
眼前的场景其实罗德无比熟悉,如穿熟了又压箱底的内衣,如背会了又阖上的羊皮纸,抑或是旋律哼烂了、又不再唱的过时歌谣。
总之,是那种隐隐藏在记忆里、偶尔跳出来使人回忆和喟叹的东西。
当年,尼禄也是这样把最珍贵之物送给了他。
——以及他的生命。
罗德眼睛低垂,思绪有些脱离。他坚冰般的唇线微动,几乎是在向记忆里尼禄的旧影说道:“谢谢你……”
他眼睫的影子被余晖拉长,那抹睫影宛如尖锥,好象仅仅看一眼就能被刺伤。
维吉尔盯他一会,表情松动,发出长长的叹息,“唉……”
罗德整理好领口,瞥看他一眼。
维吉尔动作夸张地摊开手,阴阳怪气地说:“你这副堪比红玫瑰的皮囊,究竟要饱蘸多少人的鲜血?!”
罗德发自内心地鄙夷他的夸奖。
……
近卫军驻守在皇宫附近,集中居住在一栋别墅里,方便皇室之人随时调遣。
每名新来的近卫军都分配了独立的房间,别墅里还有供人差遣的公共奴隶。
罗德没有行李,随身只携带一把剑。他在门口做了登记后,随奴隶的指引来到自己的房间。
此时已是深夜。
奴隶燃亮蜡烛,替罗德铺平床铺。
“这里应有尽有!”奴隶介绍道,“午餐有鱼酱和鹅肝,晚餐有温好的羊奶和鱼肉。这里还有昂贵的冰块,不过您得付钱才能用。如果您需要,还可以从餐桌上带走一些橄榄油,在洗浴时用它刮身子。餐厅里随时都有葡萄酒供应,那可是从高卢进口的高级货……”
“有啤酒么?”罗德将长剑挂上木架,随意地捋一下有点凌乱的头发。
奴隶惊诧一下,回答道:“……没有,啤酒是一种低廉而劣质的饮料。”
罗德冷哼一声,不屑一顾的样子,“那算什么应有尽有?!”
他一脚蹬上书桌,再猛地跳到旁边的窗台上,用膝盖一下子撞开百叶窗,动作极其随性。
奴隶有些瞠目结舌。
罗德从海盗变回了士兵。他积累多年的海盗习气,就象酒瓶里的酒倒光,还残留下来的浓烈酒气。
他坐在窗口,夜风使他的长发象黑色火焰一样跳跃在鬓角。他仰着头,小腿垂落到窗外。
这个角度能让他瞧见皇宫宫殿的一点尖顶。视野中,那点尖顶的剪影正好嵌在月亮中央,好象月亮被这尖顶戳裂了一般。
他沉默一会,忽然抬手指向外面:“那就是皇宫?”
“是的。”奴隶恭顺地答道,“这里距离皇宫不到五十罗步。走过去的话,水钟的走线都不会超过半格。”
罗德眼睛下移,定定地凝望宫殿墙壁上五颜六色的壁画。
“紫色……”他突然抬手,指着壁画上的油彩,把奴隶吓了一跳,“它脏了以后和其他颜色也没什么两样。”
奴隶见他神思游离,善意地提醒道:“您舟车劳顿,最好今晚早点休息。明天您还要参加多米提乌斯大人的占卜仪式。大人们是最接近神的凡人,他们热爱与神明沟通……”
“多米提乌斯?”罗德疑惑,“就是尼禄吗?”
“……是。”奴隶应声,“不过我们不应该直呼大人的名字,您说对吗?”
罗德没有理睬他的建议,固执地沉默。他的头发早就被夜风吹乱,他也不去管。
奴隶有些无奈,尴尬地清清嗓子,继续道:“我必须要提醒您,占卜之后还有一场竞技表演,大人的所有近卫都要参与其中,当然也包括新来的您……”
罗德抓一把头发,看似不经意的样子,“竞技?”
“是的。”奴隶点点头,“流血与战斗是对神明的最高回馈,这是占卜的惯例。”
说着,他朝罗德走近两步,眼神躲闪起来,“那个……您需不需要一些特殊的武器……”他放低声音说。
“什么武器?”罗德微微偏过脸。
“就是一些藏有机关的刀剑叉戟。”奴隶有点心虚地说,“很多近卫都偷偷买了这个,虽然价钱有些贵,但关键时刻说不定能挽回性命……贵族大人们只顾着观赏鲜血,不会追究这些小把戏的……”
罗德拿出一枚银币,拇指一弹,银币在空中翻滚几圈,当地一声掉在奴隶脚边。
奴隶心生欣喜,连忙捡起来,“您是想买双刃弯刀还是……”
“我用不着那些!”罗德勾起一个不羁的笑容,“这是赏你的。”
奴隶难以置信。他呆愣一会,下跪道谢后退去了。
罗德用指头抵开被风刮得乱扇的百叶窗。他的指甲在月光下移动,呈现出非常健康的肉色。
这意味着,他体内的毒苇已经完全祛除了。
……
占卜那天,罗德随队伍一齐来到圣殿时,尼禄和他的母亲已经坐在远处的帷幔里了。
母子俩的身影被金线纱帐罩住,影影绰绰的,象两团飘忽不定的雾团。
上一世,预言师对尼禄做出了两个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