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浇灭了他的火暴(20)
他在昏暗的被窝里紧闭双眼,意识模糊,好象沉入了冰冷的湖底。
他没能睡很久,盖在脸上的羊毛毯就突然被掀开。凉意象针扎般刺进他的毛孔,他打了个哆嗦。
一只被刀剑磨出茧的手贴上他布满凉汗的前额,不由分说的架势。
尼禄心尖绞紧。他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那双幽深的黑眸就如游虫般钻进他的两睫之间。
“我买了药。”罗德说。他剑锋般的眉宇夹杂着汗水,那是他疾走时热出的汗。
尼禄紧抿着嘴唇。一股酸涩从肺部涌上来,抵在他的喉咙。这股酸涩太冲,几乎要从他的鼻孔和眼睛里冒出来。他的眼前浮起一层翻涌的水雾。
他困难地翻个身,象苏醒的飞蛾在壳里挣扎一样,将咽喉的酸意咽下去说:“我不想吃。”
罗德将药草丢到一边。他烦躁地摘掉皮手套,冷锋般的目光瞥过尼禄颤抖的肩膀。
“不吃药的话会死的。”他凝着的神色隐遁在凌乱的黑发里,他的红唇象生长在暗冥里的花。
尼禄顽固的嘴唇动了动,酸意使他的下巴抽搐。他将脑袋埋进枕间,心情低落地蹭两下。
“你别管我……”他的声音闷闷地传来。
下一刻罗德就逼近了他。
他强硬的身影一闪,就进了尼禄的被窝,速度之快宛如游鱼。
他那结实的手臂如钢箍般死死箍住尼禄的腰,温热的手掌随便一摸,就沾上了一手冷汗。
尼禄好象傻了似的愣了半晌,全身僵硬如结成了水泥。他无比近得感受到罗德的胸膛,如天降诅咒一般紧附后背。一股热血冲上他的头脑。
罗德揩去手上的汗,沉静地说:“您在发抖。”
尼禄仓惶,拼尽全力去挣脱。但所有挣扎都被罗德禁锢住了,好象一个落入困境的猎物。
“放开我!罗德!”他惊慌地说。
罗德将他的不安分统统压制下去。他将下颚抵在尼禄肩上,两人的头发缠绕在一起。
他从背后凑近他的耳边,压低声音,话语象蜉蝣一样游进尼禄的耳朵:“为什么要躲着我?”
酸涩几乎象尖刺般要钻出鼻腔。尚为稚嫩的喉结颤抖,尼禄吸了吸鼻子,饱胀的眼睑已经红肿,那里无疑蕴藏着憋闷已久的泪水。
罗德安慰地摸摸他的头发,拿捏出一种柔化了的语气,好象钢铁熔化。
“不是答应了让我照顾您的吗?”他说。
尼禄承受不住。他猛地转过身,把脸埋进罗德的黑衣里,话音里充斥着浓重的鼻音。
“我可能会传染你的……”他瓮声瓮气地说。
“管它呢!”罗德笑一声,仍是那种不受拘束的、随性的态度。
尼禄紧闭着眼。此刻他有一种如水滴入大海般的归属感。
第21章 病
因为染病,尼禄只能吃一些清淡的流食,味道重的食物一点都不能碰。
包括那些新酿制的鱼酱。
他的病症愈发严重。元老院里一些墙头草的元老,已经预见他死亡的结局,纷纷讨好麦瑟琳娜和昆汀。
疟疾使尼禄高烧不退,浑身的关节都象被腐蚀一样酸痛。他忽冷忽热,冷时如堕入冰窖,热时就如于火焰上炙烤。
奴隶在病床前穿梭,为他药熏衣物。
他躺在被褥里,呼吸短促而虚弱,好象一只即将坏死的茧蛹。冷汗象另一层皮肤,粘腻地胶黏在毛孔,再一点点渗进他的五脏六腑。
病重之中的尼禄,好象一个强光下的幽魂,摆脱不了死的形象。
罗德用石槌捣烂甘草,绕着纱布将这些草渣缠起来。
青绿的草汁从他坚铁般的手指间流淌出,留有清涩的苦味。
他迈出重锤般的脚步,象一把重戟般移到尼禄床边,利落地掀开被子。
睡眠之中的尼禄蜷缩一下,不适地歪过脸。他意识不清地嘀咕一句:“让我睡……”
罗德挪正他的头,用手背拍了拍他高烧的脸,强迫他睁开眼睛。
“不要总是睡!”他严厉地说,“那只会让您离冥神更近一步。”
尼禄被他的动作惊醒,缓慢地睁开眼。他瘦如白骨的手摸索着,如扎根般握住罗德的手腕。
“是罗德么……”他迷迷糊糊地说。发烧使他视野犹如蒙雾般的不清晰。
罗德反握他冰意的手,胡乱地拨开他汗湿的额发,以一种刻意压低的口吻说:“是我。”
一个微笑如掉入深井般在尼禄脸上隐现。他挪了挪脑袋,用自己发烫的脸颊去蹭罗德的手。
“我好冷……罗德……”他气若游丝地说,“你能抱着我吗?”
罗德沉默地点头。他冰凌般的手指动几下,就将甘草渣绑在尼禄的额上。
他蹬掉凉靴,也躺上床,环住尼禄消瘦的腰身,把他圈进怀里。
尼禄消瘦了太多,嘴唇出现病重的青紫。蜜蜡般的眼珠此时象干裂的琥珀石。
他的关节不断抽痛,如有鬼魂割据筋骨。
他疼出一层冷汗,声音微弱地说:“我昨晚梦见朱庇特用脚踢我……就和凯撒被刺的前几天所做的梦一样……”
“那只是民间的谣传。”罗德蹙眉道,“不值得相信。”
疼痛使尼禄抽搐一下。他下意识抓紧罗德的衣服,好象他的肺是一块被风侵蚀的石膏块,马上就要碎成碎片。
“我太疼了……罗德……”他皱起细线般的双眉,冷汗仿佛滴水成冰。
罗德吩咐奴隶去煮一些柳树皮水。这种药水具有止痛的作用。
奴隶取出天仙子蒸制的香油,涂抹在尼禄的手心,这能使他镇定一些。
尼禄松缓了一点。酸痛象拉丝一黏在他的关节,他不敢动弹,如僵死一样蜷缩。
“我好疼……”他迷乱地说,渐渐陷入半昏迷的境地。呻|吟宛如浅淡的酒气一般从他的喉咙里溢出来。
罗德察觉到他不对劲,连忙摇晃他的肩膀,“别睡!”
尼禄任他摇晃也不睁眼,好象被病痛夺去了意志。荒诞的字眼从他干枯的嘴边溜出:“我不是怪物……”
罗德紧迫起来。他揪了揪他的银发,使劲掐一把他汗津津的脸颊。
“尼禄!”他凑近他耳边厉声喊道,声音有如撞钟,“不要睡!”
尼禄被这类似钟晨暮鼓的声音拉回意识。他勉强地抬眼,迷蒙中瞧见罗德的黑眼黑发,好象长钉般钉进他脆弱的眼底。
一丝细微的微笑晕开在他干裂的嘴角。
“别离开我……罗德”身体上的疼痛使他在说话时不停地颤眉,“别把后背丢给我……”
罗德的惊愣犹如棱面转动的虹光一般,即刻就消逝不见。
奴隶端上来熬煮好的柳树皮水。罗德一勺勺喂尼禄喝光。
尼禄的卷发乱糟糟的,内衬衣已经汗湿。他喝了止痛的药汁,才缓慢地恢复一点活力。
罗德不想让他沉睡,便让奴隶拿来一部羊皮卷,准备给他念故事听。
他靠坐在床榻上,黑色的身影硬邦邦的,宛如沉礁。
尼禄与他同盖一床被子,如休憩般贴紧他硬实的腹部。
“故事……是希腊文吗……”尼禄声音低弱地问。
“拉丁文。”罗德展开羊皮卷,指甲在纸卷上刮出沙沙声响,“我可看不懂那些虫子一样的字母。”
尼禄病痛的脸上有柔和的笑。
罗德铁丝般的眸线扫过羊皮卷,念出一串字正腔圆的拉丁文:
“俄狄浦斯悲愤地抓挠自己的脸颊。他的眼睛红得滴出血泪,乌黑的发丝在以惊人的速度变白。他状若失智般疯癫,他的视野里一时间挤满了所有的魔鬼……他用他粗壮的手臂推开侍卫,嘴里吐出炭火般烫口的诅咒:‘噢!我是多么的不幸!我是被天神弃绝之人!是不清洁的母亲的儿子……’”
尼禄想了想,闷声说:“我读过这个故事。”
罗德无声地思索一会,继续念道:
“他就象一只断了头的蝇虫,在宫殿里无序地跑来跑去。他问他的妻子去哪儿了,一会又改口,说不对,那是他的母亲,是他和他的儿女们共有的母亲。等到他推开卧室的金门时,看到了王后吊死在那里,脖子下的细绳还在左右摇摆……”
罗德忽然顿在这里,冷锋般紧闭的双唇静止。
“怎么不念了?”尼禄的一顶卷毛竖起,在他腰间晃了晃。
罗德的指甲抠紧卷边。
他是阅历丰富的复活之人,对命运的不遂人愿有刻骨铭心的感悟。
他端正一下姿势,往下念到结尾:
“俄狄浦斯从王后的裙袍上取下两枚金别针,狂乱地往眼里刺去。他每刺一下,迸出的鲜血就沾湿他的胡子,好象雹子一般簌簌而落。他边刺边嚎叫道:‘你们再也看不见我所受的灾祸、我所造的罪孽了!你们从此黯淡无光!’
悲剧和灾难全落到他身上。即使痛恨他的人,见到他这般惨状,也会留下怜悯的眼泪……”
尼禄不安分地抽动几下。他揽着罗德的腰,衰弱地趴在他的腹部。
疟疾折磨得他生不如死,体力早已经耗费殆尽。他乖巧地趴在罗德身上,很快就睡着了。
……
阴雨天有一种令人不舒服的灰蒙,好象刷上了一层死人的骨灰。乌云象骨架一样浮在其中。
阿格里皮娜身披祭祀时穿的白袍,手摇银铃,定定地站在神龛前。
地面上的砂石被浸湿,呈现出幽冥般的灰黑色。在灰蒙的天幕和污黑的地面之间,她象一根冥顽不化的白棍,强撑在黑灰之间。
她扯动戴在头顶的白头纱,罩住了素净的脸庞。
尼禄感染疟疾已经七天了。她每天都要为他祈福。
“医药之神埃斯库拉皮奥,以汝医棍作万能之器,挽救吾子性命于冥河边界……”
她虔诚地重复着这句咒语,将白蜡烛燃亮,稳稳地放置在神像前。
待到蜡烛燃尽,她如岩石一样沉重地转过身,视线一下子就撞上庭院里的不速之客。
阿格里皮娜的瞳孔一瞬间如蛇眼般紧缩。
麦瑟琳娜穿着艳丽的红裙袍。她的红指甲油亮至极,嘴唇抹了红藻制成的口红,好象在流血一样鲜红。
她们俩一红一白针锋相对,在色泽暗沉的天地间,就象两抹误入其中的色彩。
淡漠很快就在阿格里皮娜脸上伸展。她隔着轻薄的白头纱,冷若冰霜的脸孔若隐若现。
“看来我应该换一帮看门的奴隶了,他们瞎得连一个来意不明的人都不拦!”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