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棺GL(99)
命还短着,谁还过年呢?
小豆丁捧着面,也不拿筷子,先是舔了舔上头的汤汁,眯着眼啧一口,又对涂老幺说:“涂叔,你做个炮仗罢!”
这小子,倒是半点不见外,涂老幺笑他:“你这顽心是大发了。”
小豆丁摇头:“我爹说,炮仗是赶年兽的。你做了炮仗,我拎着去村里跑一圈儿,将疫兽也吓唬吓唬,没准就吓死了。”
“你拎着跑。”涂老幺吓他,“疫兽不好说,你先被炸死了。”
小豆丁却半点不怕,低头想了想,说:“我死了便死了罢,三叔和婶娘活着就成。”
李十一的筷子顿住,听见宋十九问他:“为什么?”
小豆丁说:“三叔是好人,村里的新井是他挖的,好人不该绝命。”
“我不好,我烧过鸟蛋。”
宋十九一怔,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热闹撑不过半日,至晚上,月亮又变得孤零零的。涂老幺倒果真给小豆丁做了个“炮仗”,砍了几节竹子,中央打上孔,用麻绳穿成一串,给他绑到腰上,一跑起来竹筒在地上磕得哗啦啦的,倒很有几分爆竹的动静。
小豆丁喜不自胜,拉着竹筒子便疯跑乱窜,在屋子里众人身边转了一圈,又跑去清冷冷的街道上,一面跑一面喊,挨家挨户驱疫兽。
“哗哗”的声响渐渐远去,涂老幺将神识渐渐拉回来,同春萍坐在天井旁,望着星子守岁。手里头没有瓜子胡豆什么的,他有些不习惯,只胡乱地捶着腿肚子,也不晓得是问谁:“你说四顺在干啥呢?”
“你说音大奶奶和傻阎王,吃饺子没吃?”
没人应他,只春萍将头靠在回廊上,摸一把自个儿的额头,又摸一把自个儿的额头。
宋十九和李十一自屋里出来,皆换了青色的长衣长裤,在月影下透着墨字一样的风骨。宋十九将头发拨在一边,李十一则反常地束了一个高马尾。
浮光玄铁扇在宋十九手中一转,李十一两手空空,慢吞吞地将手套戴上。
二人同涂老幺交待了两句,便要出门。还未过门槛,听得身后的春萍喊了一声:“十九姐姐。”
宋十九回头看她。
春萍看一眼涂老幺,又按了按自己的脸蛋子,她想问宋十九,今晨她见了涂老幺,涂老幺不是重庆宅子里的人,是她后头碰见的,自己却为何没起烧。
她整着思绪,好半天未开口,再抬头时见宋十九安抚性地笑了笑,道:“回来说。”
第104章 但与先生阖玉棺(十五)
纵横的街道齐整似棋盘,两旁高低错落的房屋是不可落子的空格,而日月星辰是走棋的手,用影子将行人挟持。村落的另一头是哗啦哗啦的“炮竹”声,随着小豆丁的脚步起起停停,稚子的清音琅琅飘远,和着浓重而不知疲惫的喘息声。
“过年啦!来年一定好!”他挨家挨户拍着门。
竹筒子在台阶上刷刷砸过,他又拎着敲了敲,将驱赶凶兽的阵仗敲得再大些。
倦意袭来,身子骨到底也染了病,只跑了不到一半,他便乏得很。眼皮子似灌了铅,肩膀也塌下来。
他跑两步,又停下,再跑两步。
他的眼神儿努力亮起来,晃着脑袋背:“人之初,性本善……”
两句反复念的三字经荡着回音,和身后的竹筒声混在一处。
小豆丁的脚步慢下来,头耷拉着,脑袋大身架子薄,更似一个土豆吊在了筷子上,他筋疲力尽,喃喃地背着经,忽然心有所感地往后一瞧,眨了两下眼。
身后空荡荡的,街道里连路灯也没了精神,将地面割成豆腐块似的,一块明,一块暗。
村落的中央踏着两个清瘦的身影,李十一埋头数着石板路,至中央略青的一块停下,五指一合将掌心简易的罗盘收拢,塞回靴子里。
何家村依山而建,东兴龙骨,西下削平,按风水圣典《撼龙经》里所言:平地龙从高脉发,高起星峰低落穴。李十一依贪狼至破军之星势,寻了村里聚龙汇金之源地,此处为正风正水,四方围合,村落周遭树木同气连枝,皆根于此。
李十一对宋十九点了点头,而后俯下身子,于北向井内贴坎卦符,南向点灯,灯下书离卦符,东向柴木中插震卦符,最后将金怀表掏出来,搁到西面,以兑卦符封贴。
金木水火各安四方,中央一抔黄土,八卦阵。
一系动作做完,恰恰是子时正刻。李十一直起背,又掏一把纸片,落地成人,她轻声道:“听声。”
纸人四散而去,或爬往屋檐,或贴于角落,盘腿坐下报信护法。
宋十九立于阵法正中,待四下又归于寂静,才水目依依望了望李十一,随后合拢双眸,手腕颤动,将玄铁浮光扇往上一抛。
铁扇徐徐展开,夺取万千月华,光影自扇面的镂空处透出来,将时辰碾落成细碎的泥屑。扇面上有巍峨的群山,娟秀的溪流,纤弱的扶柳,同烂漫的春花。
薄如蝉翼的花瓣轻轻一颤,柔似丝绦的柳枝略略一打,山河俱震,日月沉塘。
被风吹动的符纸顿住,南面的幽幽烛光顿住,远处依依稀稀的竹筒声顿住。村落似有了筋脉,被一双大手自地底下拽住一抽,筋脉尽断,生机顿失。
唯一例外的李十一站在阵中,微微蹙眉,将眼神投向玄铁扇。
月色穿过扇面,碎雪似的落下来,落到宋十九身上,似拎起了她的骨头,脚尖悠悠然一踮,便脱离了地面。
手背上的鳞片若隐若现,眉间现出了一弯青白色的龙纹,宋十九垂着秀丽的脖颈,面上一派清然,待扇面的浮光将她的脸颊尽数晕染,她才抬起右臂,掌心竖直,往外抵门似的柔柔一推,捏了一个无畏印。
一如她的表情,无所畏惧,心神笃定。
地面出现了细小的裂缝,似干涸了几十年似的,沿着阵中央四散裂开,那裂纹仿佛有了神识,大半避开了房屋居所,雷劈似的袭向村落里的树木。
子时三刻,李十一将手中的神荼令抛向空中,在令牌的旋转中盘腿而坐,左手拇指同中指相捻,竖于胸前作说法印,右手垂下指端,成与愿印。
二印相成,神骨初现。
夜幕里只剩交错的呼吸声,同成百上千的树木被撼动的拔地声。李十一轻抿嘴唇,听见身后的宋十九袅娜的细语。
“日游夜游,乾坤因由,混沌未开,时不我待。”
李十一颈边的红痣娇艳欲滴,仿佛被宋十九绕梁的余音蛊惑。
她薄唇一掀,续上真言。
“丛丛往生,生而复死,百鬼出行,听我号令。”
风起不来,云涌不来,月静不来,星闪不来。天地间成了大型的坟冢,统御一切的是错乱的时序同颠倒的生死。生人入定成了死物,百鬼沸腾闯入人间。
一根根巨树被连根拔起,是七零八落的殉葬者,树根处沾着金黄的微光,盈盈似流火。
流火离了宿主,慌乱地窜入空中,而一道疾如闪电的剑光,将其斩作两半,落到地面砸出脓液似的血浆。
木兰将剑放下,立于青砖瓦砾间,马尾扫在脸颊,似凌冽的刀疤。
身后滚滚惊雷,尘土飞扬,魂策军百马千骑踏阵而至。
李十一耳廓一动,听着军旗呼呼摇动的声响,听着马蹄哒哒踢踏的声响,铠甲噼啪碰撞,箭矢划破长空,死寂被嘈杂替代,遥远而封闭的村落成了吹响号角的战场,迎接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
偏偏这场屠杀漂亮得令人心悸,疫虫自树根处窜出,自瓦缝里窜出,自残破的躯体间窜出,惊叫着冲向天空。金黄璨烂的虚线悬浮在苍穹,带着微弱的啸叫,似眼前轰然炸裂的烟火,又似远方摇摇升起的夜灯。
箭矢的顶端带着淡蓝色的冥火,仿佛将星子也射落了人间,成千上万的疫虫来不及挣扎,便被冥火烧成灰烬,连一点子烟渍也未留下。
李十一睁眼,在兵荒马乱的厮杀中望着面前的宋十九,宋十九眉睫一颤,睁开湿漉漉的眼回视她。
她们在战火中对视,亦是在烟火中对视,在天灯中对视,也在星辰中对视。
不晓得是不是凡人之躯难以支撑,李十一的双眼有些酸涩,令她只能微微敛着凤目,眼波将宋十九的模样模糊,勾勒出银边。
宋十九瞧见李十一掖了掖嘴角,目光静得似被法术冻住。但她好似听见了李十一在柔声问她——这一场声势浩大的清洗,能如她所愿地,带来生命与希望吗?
阵中的烛火快要燃尽,厮杀也至了尾声,魂策军叩首后大半归于泰山,只剩木兰同几十位兵将巡视查验,确保无一遗漏。
李十一跌下地面,扶住一旁的竹筐,薄汗将她的衣裳黏住,不大爽快地贴着身体,她气喘吁吁地环顾四周,地面仍旧似被敲了壳的鸡蛋,横七杂八的树木拦在路中,幸好未有几颗砸到农户,想来是宋十九尽力把控。
但即便如此,仍旧是杂物四落,砖瓦齐飞,仿佛遭遇了一场剧烈的风暴。
金怀表的指针又转动起来,村里的人被清除了疫虫,要陷入一整日沉沉的昏睡。
浮光扇稳稳合拢,宋十九落在李十一身后。
李十一回头看她,她手上龙鳞未褪,一双唇白得毫无血色,瞳孔比往日淡上许多,像剔透的琥珀。
李十一正要过去牵她,却听得街道上响起咕噜噜的车辙声,比旁的车辙轻上许多,滚动的木质同寻常的没什么两样,只是此时此刻,出现在这样的村落里,却令李十一和宋十九心旌一曳,不由自主地回头望去。
那不是什么车辆,却是紫檀木色的轮椅,自青石板的尽头滚来,逆着雾蒙蒙的光线。
轮椅上是一位极其瘦弱的白衣姑娘,一手掩在腹间,一手搭在轮椅扶手上,指尖随着轮椅的行进稍稍颤动。
待近了些,二人才看清她的模样,若说阿音美在窈窕身段,十九美在眉目天然,那么这姑娘便美在通身的气派,烟眉潭眸,是不大需要瞧清的,只消一个乌发薄肩,便好看得似对着婵娟描出来的谪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