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棺GL(82)
说话时她蹙了蹙眉头,像是疲乏得很了,越过我便要往去处去。
我伸手拦她,这便与她动了手。
我与她自黎明打到黄昏,又从黄昏打到黎明,打得地上经过的游魂皆抬头往上看,打得那唤作阎浮提的丫头要调魂策军,令蘅却提着灯往后一退,道:不必。
不、必。
这是她第三回 冒犯我。
那始终未放下的灯,也勉强算半回。
我擅御时,便捏了个控时诀划出一圈昼夜无序的结界,同她在里头打了个难舍难分。自民国打回先秦,又自战国打至晚清,硬生生打足了几百上千年,筋疲力尽地落了地,跌进目瞪口呆的游魂堆里,正经的时辰才过了三日。
令蘅落在桥上,仍旧是裙摆蹁跹的一朵白玉兰,手里的灯摇摇晃晃,始终未灭。
我望着她只散了一点的发髻,决意智取。
她不赶我,我便在泰山府住了下来,整日里跟着她,留心她的破绽。
我瞧见了她许许多多的破绽,其中最大的一样,唤作孤独。
她不爱饮茶,只喝温水,不爱颜色,只穿白衣。偶然凌晨时处理完公务,她会拎着那盏孤零零的灯,在黄泉边上瞧一眼浑浑噩噩的魂魄,看一眼漫天的星辰,而后沿着假汴河桥回殿。
我遇见她的那日,她便是熬了一整夜。
我趴在初见的茶肆栏杆上,看看百无聊赖的枣红马,看看低头桥上过的她。
我发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怔。
以至于混进泰山府的横公鱼唤我时,我活生生吓了一跳。
她见我为令蘅一事忧心,便给我献宝似的出了主意,说是任什么法子,皆不如色诱。若打死她,还有新的府君,可若同她相好了,不单能差遣她,还能将泰山府陪嫁来,往后咱们钟山的小兽,再不能被安排家猪的命格。
人间情事我见得许多,最易使人疯癫,言之有理。
何况,我打不死她。
于是我接过横公鱼呈上的生情露,正正经经给令蘅写了一封冰释前嫌的拜帖。而后我备了一壶酒,将那生情露倒至酒壶里头,晃了晃,拎回宅子里,再满上两杯。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怕我做戏做得不好,只能自己与她同饮。
后来……后来,我忘了。
只依稀记得那日她风尘仆仆地来,我隔着桌上的烛火头一回叫了她的名字,我叫她令蘅。
再见到她时,也是在一个夜晚,我隔着复燃的万家灯火第二回 叫她的名字,我叫她十一。
我是烛九阴,她是令蘅。
我和她的起点被遗忘,终点是未知。
作者有话说:
1.《山海经.大荒经》: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谓烛龙。2.《山海经》:钟山之神,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3.朱厌也出自《山海经·西山经》:“又西四百里,曰小次之山,其上多白玉,其下多赤铜。有兽焉,其状如猿,而白首赤足,名曰朱厌,见则大兵。”
第86章 十夜长亭九梦君(十一)
惴惴不安的夜露自枝头滴下三滴,睡鱼的摆子摇晃五回,宋十九走了七步,同李十一只剩半个影子的距离,却仍未听到她的否认。
她的全盘托付,满心喜欢,她的青梅,她的竹马,她所有拥吻山河的肖想,和她所有步履蹒跚的回忆,此刻站在凉如珠翠的夜幕里,没有底气否认自己在防备她。
宋十九目不转睛地望着李十一,眼皮子一跳,又是一跳。她终于明白,从前看着她时,那种广袤无垠的空旷感究竟是什么,是因为她同李十一都活得太久了,一旦那些纷至沓来的回忆填满思绪,自己同她这数月来的相处和喜欢便被拉得十分薄弱,像一块愈抻愈长的面皮,她能清楚地看见中央部分渐渐透明,不大均匀地绷着不堪一击的纤维,但她控制不住自己往两边拉的手。
什么叫无力感,恐惧而不得不恐惧,这便是无力感。
她低下头,又抬起来,同眼光一齐扑到李十一面上的是一道凌厉的疾风,耳边响起鸟翅惊惶的扑棱声,同阿音急促的惊呼声,李十一落了落睫毛,宋十九张开的右手停在她鼻尖前方一寸处。
手心里是游动的杀气,在她修长白嫩的指头间横冲直撞,仿佛只消她轻轻合拢五指,便能将如今尚未觉醒的眼前人捏个粉碎,李十一却只清淡地抿了抿嘴,眼神透过指缝的微光,温柔地对上呼吸一起一伏的宋十九。
狌狌缩着下巴将捂眼的手挪开,见九大人偏了偏脸,将眼光一寸寸下移,最后停在李十一垂下的左手边。
那只手仍旧风轻云淡地架着一杆铜烟管儿,手腕蓄着力,将阿罗探出的右手硬生生挡住。
可究竟是晚了一些。一柄伞在宋十九头顶旋开,如昙花徐徐绽放的冠冕。
宋十九抬头望着本该在阿罗手里的提灯,伞下清辉落得好看极了,似飞舞的流萤,落在她深黑的瞳孔里,为她点上漂亮的灯盏。
灯入人眼,命绝黄泉。原来这便是提灯。
她静静地看着,而后将手收回来,落寞地抿了抿唇角,随即转头离开。
阿音动了动鞋跟儿,想要上去追她,却见李十一垂眼望着地面,胸腔空了一块似的一缩。
李十一太了解宋十九,她是个有着七巧玲珑心的伶俐姑娘,若是她舍不得自己,转身时便会稍稍停顿半个侧脸,睫毛欲拒还迎地一颠,将追逐的余地留给李十一。可这一回她没有。
方才李十一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未捕捉到一秒钟的迟疑。
那便意味着,她不想要李十一追上去。
李十一叹一口气,食指一勾将烟管旋回来,握在手心里,而后看一眼提灯,再将眸子对上阿罗。
阿罗扬手将提灯收回来,勾着脖颈细细捋着伞边儿,捋了几下,她才开口,低声说:“我不该出手,可是……”
“我因她失去过你一回。”
她从未告诉过李十一自己是如何怀揣着希望找了她一回又一回,甚至连这句话也未染上多余的情绪,平铺直叙得仿佛在说今日的天气格外好。
李十一却蓦地想起阿罗那日久候阿音,无助至极时,缩在椅子里叫的那一声阿蘅。
李十一默了默,正要启唇,却听周围一个莺啼似的女声响起来:“才不是因为大人!”
声音空灵得不似人间,仿佛自波纹里荡出来的。众人一愣,环顾一周却未见人影,只见狌狌炯炯有神地盯着平静的湖面。
于是几人将目光聚焦在岸边,不多时果然有涟漪泛起,一条巴掌大的鱼儿自湖水里一跳,又极快地钻回去。
那鱼浑身金黄,头部发红,身子鼓囊囊的,似一个小巧精致的绣球儿。
“横公鱼?”阿罗奇道。
横公鱼李十一在《神异经》里读过,钟山异兽,长在冰川之中,鱼鳞坚硬无比,刀枪不入。白日为鱼身,夜晚可化人形,平生最惧乌梅,若以乌梅入水煮之,顷刻便化。
横公鱼听得阎罗大人唤它,又蹦跶两下,打了个摆子算招呼过了,随即沉入水内咕噜噜吐着泡。水泡愈来愈小,未几便消失不见。又等了再十余秒,临近岸边的水面上无风起了小浪,而后聚集一层薄薄的山雾,水意飘散开来,潜入众人的呼吸和毛孔中,似做了一场酣畅淋漓的美梦。
雾里点了几盏明明灭灭的灯,在水面上一起一伏,缓慢游移,近了些,再近些,才瞧见了那灯盏周遭凹凸不平的皮肤。
那哪里是什么灯盏,分明是几条团聚的鳄鱼,睁着铜铃大的眼,幽森森地望着岸边。
骇人的光亮中,湖面浅浅荡起来,自水里走出一位赤身裸体的姑娘,漆黑的长发裹住妙曼的身体,似携了几条长长的海藻,她拨开水雾,湿漉漉地站着,竟半点不哆嗦。
倒是阿音替她打了个哆嗦。
一时几人相顾无言,阿音到底反应快,三两步上前,背身隔绝住阿罗的视线,又抬手将自己的大衣解了,上前裹住她,一面将扣子扣严实了,一面问她:“方才是你出的声儿?”
阿罗任她一袭动作做完,回到自己身边,才将自己的斗篷拆下来,给阿音披上。
横公鱼被阿音的衣裳捆得严严实实,好容易才挣扎着将手伸进袖子里,一面穿一面说:“是,我是阿鱼。”
脆生生的小姑娘,说话时摇头晃脑的,两根头发耷拉下来,似长长的鱼须。
她是因九大人回归,感知气息的波动才游来的,一来却发现令蘅同阎浮提在此处,吓得不敢吱声,眼瞧着阎浮提口口声声怨九大人,这才忍不住开了口。
“当年那桩公案,我再清楚不过。”
她盘腿在湖边坐下,伸手拍了拍最近的一只鳄鱼脑袋,仿佛拍了个惊堂木,要将那评书细细说来。
李十一看一眼宋十九消失的方向,按捺住隐隐不安的思绪,决意理智先行,先听原由。
阿鱼长得稚嫩,说话倒是十分老道,三言两语便将泰山府朱厌一事讲了明白,李十一睁了睁眼,脑中不自觉地勾勒出一派嚣张的宋十九,束起的长发在脑后晃啊晃,交叉的脚尖儿也晃啊晃,李十一的眉尾好似也不动声色地晃了晃。
她的面色终于在横公鱼讲到“色诱”时有了破绽,阿音怔怔地放下握着绢子的手,阿罗亦怔怔地在提灯上将食指一扣。
阿鱼道:“那日大人决意色诱,我唯恐自个儿的主意出了岔子,便暗暗潜伏在宅子的池塘里,以防生乱。”
“生乱?”阿音插嘴。
阿鱼点头:“咱们大人,有个短处。喝多了便轻狂,一轻狂便忘。”
阿音“嘶”一声,却听得耳旁几不可闻的一声“嗯”。
“嗯?”阿音同阿罗转头,狐疑地望着李十一若有所思的脸。
李十一回过神来,瞥二人一眼,忽然问阿鱼:“你怎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