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死方休(69)
“就算心脏病的事是您有责任,但您现在已经还他了呀!”
李楠掰着指头道:“老板,心衰这您已经和林律师扯平了,加上后头的隔离室一条命,车祸半条命,现在是林律欠您的!他凭什么还要搞晋野,您又凭什么要把陆家拱手赔给他!”
陆含谦脑子里嗡嗡直响,脑震荡之后一般人都是要静养的,他却还在这儿接二连三的接受打击。
李楠说的话他都明白,每一个字都听得懂,但是他就是觉得难以置信,不可思议。
林言是带着目的接近他的么?
从那天出现在雲都,引起他的注意,又假装受骗前往酒店,在他面前那样绝望痛苦地挣扎,以及之后的种种,都是林言谋算好的?
就是为了利用他,调查自己母亲的死,让他们家以命抵命,锒铛入狱?
甚至当时从二楼跳下去,再一步步忍着肝脾破裂的剧痛走回来,也是他计划中的一步?
那他得隐忍到什么地步!
陆含谦直觉林言不是这样的人,但他曾经也直觉林言不会欺骗性地说他喜欢自己,可事实证明他是错的。
“老板,您想想吧。”
李楠面色复杂,最后一次苦口婆心地劝道:“本来这是您的私事,我没有资格过问的。但是现在已经危及到了晋野,我作为下属,实在不能眼睁睁看着咱们公司就这样完了。”
“......更何况,站在晋野那边的,可是您的父母和整个陆家。老板,您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胳膊肘往外拐地帮一个并不会感谢您的外人值得么?”
不值得。
陆含谦在心里说。
但是喜欢这种事,一旦跌进去了,就理不清,斩不断,还能算得出来值不值得的,那就不是喜欢。
“我等您的电话。”
李楠朝陆含谦微微颔首,不再说什么,倒行着退了出去。
然而在他开门的那一瞬间,恰巧与站在门外的林言四目相接。
“......”
李楠尴尬至极,刚才自己说的那些话八成以及全被林言听到了,都不知道该不该再和林言打招呼。
然而林言仿佛还十分镇定,他甚至平平静静地侧身给李楠让了个路,让他能出去。
“......对不住了林律。”
李楠极低声说。
林言点点头,脸上没什么波澜:“没关系,你说的对。”
陆含谦注意到了门口的异样,他抬了抬头,朝那边看过去,问:“林言......?”
然而很快,他随即笑了一下,像有些嘲讽,改口道:“或者......我应该叫你,林见誉?”
“都可以。”
林言很自若地走了进来,在他脸上找不到一丝慌张,仿佛这一天的到来早已在他的预想之中。
“还是‘林言’吧。”
他道:“你现在叫我那个名字我已经反应不过来是我了。它是我父母为了纪念他们相遇取的,但事实证明,那是个悲剧,并不值得纪念。”
陆含谦看着他,林言淡笑着,道:“我想你已经知道了,造成这个悲剧的,就是你的父亲与母亲。”
“——所以我更喜欢‘言’这个字,虚弱无力的浪漫主义并没有用,代表着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言’,才能活得更加恣意有价值。”
陆含谦不发一言,只凝视着林言,但在这一刻,他仿佛突然触碰到了林言最本质的内核。
——他落寞的心事重重,对正义偏执到令人费解的孤勇,以及每次被陆含谦触碰时,那种根本不正常的压抑与自厌。
对陆含谦来说,那是情侣之间的私语呢喃,但对林言来讲,却是委身于血仇的耻辱和绝望。
陆含谦突然没有勇气问太多了,他只轻轻道:
“林言,你有喜欢过我么?”
“——这么久以来,无论你是不是有意接近我。只在我们的相处中,有没有哪一刻,哪一分钟......一个念头也行,你是有点稍微喜欢我的?”
林言微微沉默,他的眼瞳非常漆黑,就像落入白水银中的两颗黑水银。
他一动不动地与陆含谦对视,半晌后,道:
“没有。”
“一个念头也没有。”
“......那我掏心掏肺对你好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呢?”
陆含谦问:“当时我打方向盘的时候,你抓我的手了是么?你不想我为你丧命——”
“那是我不想欠你。”
然而林言打断他,直截了当道:“我一点也不想再和你有一分纠缠。对我而言,最好的结局就是无论生死,都与你无关。”
陆含谦喉结微微滚动,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林言静了静,片刻后仿佛想作证自己的观点,他接着道:
“陆含谦,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你伤害了一个人,并不是改过自新,对他进行弥补就可以让他喜欢上你的。”
“倘若这样的话,法院判决就不会给被告人赔偿金和牢狱之灾的惩罚,而是让他原地道歉再和受害者喜结良缘。”
陆含谦咬着唇,无声地笑了一下。
“至于你对我的好。”
林言顿了顿,与陆含谦对视的目光转移开了,沉默很久后才重新开口,非常低地哑声道:“我并没有求你对我好。”
他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但都被压制住了,林言极轻地呼了口气后,紧紧地抿住了唇。
陆含谦点点头,低下眼去了,没有再看林言。他瞧不出来什么情绪,只轻声道:
“......噢,是这样啊。”
“我要去找北京来的那些人了。”
林言说:“......谢谢你提醒我。但如果再有什么危险,请你不必再管我。你应该和你父亲站在一起......我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林言哽了一下,他最后望着陆含谦,笑了一下,低低道:
“从今天我走出这个门开始,咱们就是陌生人了。”
第六十二章
(上)
这几个月以来, 陆含谦都处于一种应激状态。
先是林言与他分手, 再是隔离室的失忆,短暂却美好到不真实的温存, 直到现在, 林言醒来, 与他分道扬镳, 陆含谦才像突然被点醒一般, 数月来的五味陈杂、压力痛苦猛地一下全倾倒在他身上。
陆含谦感到种悲伤, 茫然, 以及不知能像谁倾诉的难过。
林言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非常干净利落, 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人走远后,李楠守在门外半晌,犹豫了会儿,还是又进了病房。
陆含谦呆呆地坐在床上,维持着刚才看着林言离开的姿势, 一直没动。
他脸颊和手臂上还有些擦伤,擦过药水之后包扎好了。
原本还没觉得有多严重,此时林言走了, 陆含谦的神情才显出一丝狼狈。看上去就像一只受了挫败的大型犬。
从小到大他一直被要求做到最好。那种出身名门的矜傲, 也确实使陆含谦从不肯轻易示弱。
然而此刻,当林言又一次在他面前转身而去, 把陆含谦留在原地时, 陆含谦还是无可避免地难过。
他知道自己这副神情很难看, 一点也不体面, 但是他管不了了。
他本该感到愤怒,生气,因为林言欺骗他,并且无视他的一切付出,明明白白地亲口告诉他,无论他做什么,自己都不会喜欢他分毫。
但是比起这些,陆含谦此刻更感到哀伤,难受,像一个竭尽全力讨好人却还是被抛弃的小孩。
——这大概也是喜欢与不喜欢的区别。
如果你不喜欢一个人,是被普通的朋友欺骗,寻常人的第一反应就都是愤懑,再也不与他往来;
但如果是被喜欢的人欺骗,那么比愤怒更快更强烈击中心脏的,便是悲伤。
“......老板。”
李楠欲言又止:“你还好吗......我不知道林律师就在门外。”
陆含谦摇摇头,没说话。
良久后,他才吐出口气,重新打起精神,对李楠道:“你再接着去多查一查,深入一些,把事情弄清楚来告诉我。”
李楠微愣,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要知道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陆含谦道:“林言母亲到底是因为什么过世的。林言说,她的死是拜我们家所赐,依照他的性格,他不会无理取闹到因为人是从我们家坠楼的,就把帐算在我父母头上。我想知道其中的其他隐情。”
李楠张了张口:“......都二十年过去了——”
“都二十年过去了,我还不知道我究竟生长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
陆含谦默了默,低声说:“哪怕林言是从头到尾都在骗我,也一定有一个非常令他难以忘怀的原因,才让他隐忍这么久,也要留在我身边。”
李楠简直要疯了:“老板,晋野现在正水深火热,您还要管这些有的没的......”
“帮我约张副局晚上吃饭。”
陆含谦咬牙坐起来,摸了摸脸上的纱布,有些试图掀下来,以免出门的时候显得难看。
李楠上手过来帮忙,他一面疼的龇牙咧嘴,一面吐着气说:
“你放心,晋野也有我的心血,我不会放着不管的。但是——”
陆含谦顿了顿,接着道:“但是我要弄清楚,在我手中运行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企业。”
“......是一个人人羡艳的商业帝国;还是一个看上去光鲜亮丽,实际上脏的要命的怪物。”
李楠面色复杂,沉默半晌后,低低道:“好。我永远追随您。”
在宾尼法尼亚大学念书时,陆含谦就知道资本是残酷的。
它压榨工人的剩余价值,让受雇者花费时间和生命为自己赚取金钱,却只抽出其中的百分之十付给他们,当作报酬。
但陆含谦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错,一个社会要发展,世界要进步,人类就必须付出代价。
他不当那个企业家,总会有人去当,或许还没他当的好。
他享受玩弄资本,以最少本金创造最大价值的那种成就感,以及不停征伐,扩大自己市场范围的刺激。
然而说到底,陆含谦更倾向的是欧洲的那一套,主要残酷在资本。像陆北征,用中国封建时期那套勾结党羽,伐除异党,玩弄人心上位,陆含谦是不熟悉的。
甚至可以说,当他发现自己家名下还有一家精神病院,专门用来解决那些陆北征“不希望”他们还存在的人时,对陆含谦来讲其实产生了一种冲击。
(下)
之后的几天里, 陆含谦一边为自己的公司奔波着, 一边帮林言打掩护。
陆北征没有再对林言动手,那是他以为林言已经失智了, 话都不会说, 不构成什么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