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死方休(47)
“......”
林言茫然,下意识将手机又重新举到耳边,但就在此时,他猛地听到了脚步声。
——不是他附近的脚步声,而是电话里传来的脚步声!
一个男人嘟囔着,声音里满是酒气:“操,贱女人,小白脸......”
因为那头实在是太|安静了,男人的声音和脚步分毫不漏的传进了林言耳朵。
这个人是......
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席卷了林言的心脏,他一瞬间就回忆起来——这个人是赵宇!
电光火石间,林言猛然回过神来,意识到了什么——
刚才的那个“男人”就是顾丽!
她没有发现林言,走到角落里,也只是为了接林言的电话而已,并不是去吸烟!
林言几乎是大脑一片空白,兀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就快步往外走。
但他只走到凉亭的台阶处,就僵住了——
顾丽站在一辆车后,维持着举着电话的姿势,另一只手揣在口袋里,似乎握着什么。
赵宇只差半步就要走到她前面,她也发现了林言——
那一刹那,她投向林言的目光里混杂着祈求,绝望,灰暗,悲哀......和疯狂。
她身体已经完全脱了形,白血病晚期的浮肿使她变宽了一圈,看起来就像一个五十余岁的男人。
在这温暖的五月,她却仍然畏寒地穿着羽绒服,脸色蜡黄没有活气,仿佛一个从阴间借尸还魂来索命的厉鬼。
......她再也等不到下次开庭了。
那一刻,林言如此想。
她死了,林言也活不过多久,再也没有人知道她曾经拼了命地上诉是为了什么了。
林言木然站在台阶上,没有动,也没有出声。
顾丽眼眶里满是泪水,但她一声不吭地站在远处,只无声地看着林言,然后下一刻,她就猛地上前一步,用匕首狠狠刺进了赵宇的心脏。
一个晚期的白血病人,是要何等的绝望和愤怒,才能有如此的爆发力?
顾丽一只手臂横在赵宇脖子前,另一只手满是鲜血地握着匕首,咬牙在赵宇身体里用力一拧!
手机掉在地上,通话还没有结束,林言从听筒里听到了赵宇被捂住嘴发出的惨呼声。
顾丽满脸的泪水,她费力地把赵宇拖到车后,那里林言看不到,又补了几刀。
林言听到那头有轻轻的“噗”声。
仿佛漫长得有一个世纪,但其实仅仅只有不到一分钟。
顾丽颤抖着从车后退出来,脸上沾了一滴鲜红的血。
匕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哆嗦着裹紧了羽绒服,看了地上已经不动了的赵宇半晌,跌跌撞撞从另一条路迅速离开了。
雨早已下了下来,暴雨倾盆,林言怔怔站在台阶上,浑身湿透。
从车后流出的雨水中带了丝丝淡淡的红色。
大概四五分钟后,巡逻的保安发现了异样,惊叫道:“杀人了!!”
林言听着周遭混乱的动静,慢慢在雨中蹲了下去。
他无措无助地抓着自己的头发,闷闷地咳嗽起来,突然呕出口血。
第四十三章
快十点的时候,林言还没回来。
陆含谦等在家里, 开始有些着急。
他出神地摁着遥控器, 把电视节目调来调去。最后终于沉不住气, 还是决定开车出去找一找。
林言的社交圈很小,几乎没什么地方可去。
陆含谦拧开他之前自己租的那套小公寓的门,果不其然就看见林言蜷在榻榻米上, 头埋在臂弯中, 桌子上摆着好几瓶已经喝得见底了的红酒。
大约是醉倒后无意识碰倒酒瓶, 殷红的酒液洒在桌子上, 濡湿了林言的雪白衬衣,还滴滴答答地向下滴落着。
半个多月没人住, 沙发和地上都蒙了灰尘。客厅里满是扑面而来的酒味。
陆含谦皱了皱眉,走过去,在林言脸上轻轻拍了拍, 试图叫醒他:“林言, 起来,回去了。”
然而林言一动不动, 睡的很沉, 几乎已经不省人事了。也不知道究竟喝了多少酒。
陆含谦低头端详着林言, 突然有种莫名的奇异感——
今天是怎么了, 他还从未见林言这样过。
从前林言虽然也偶尔喝酒, 但不是这样大醉, 而是很慢很慢地一口口小饮。
仿佛一个在雪夜用红炉温酒的隐士, 带着种自矜的傲态, 孤芳自赏地独饮独酌。
陆含谦喜欢看他那样喝酒,漂亮,倨傲,优雅,像没落却不失风骨的贵族。
但那样的林言,陆含谦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
黑暗中,陆含谦叹了口气,弯身一下将林言打横抱起来,像领一只伤痕累累的困兽一般,开车将他带回了家。
陆含谦没敢给林言洗澡,尽管他淋了雨,身上又全是酒气,但他怕一动林言就给弄醒了,便直接掀开被子,将林言裹了进去。
谁知半夜,可能因为不舒服,林言又自己醒了过来,踉踉跄跄跑去洗手间呕吐。
陆含谦也被他惊醒,急匆匆披着衣服跟进去,却见林言靠在马桶边,花洒开着,冷水从上而下,将他全身都淋透了。
“难受了吧?谁让你喝那么多酒......”
陆含谦不会照顾人,只凭着直觉在林言背后拍着,给他顺气。
半晌,看着林言干呕却呕不出来的痛苦样子,陆含谦觉得自己仿佛也连带着难受起来,又气又急地给李楠打电话,叫他快点买了醒酒药送过来。
李楠只说了一句现在太晚了,估计半个小时到不了,就被陆含谦狂吼一通,问他老子一个月给你开二十万的工资是干什么吃的!?
李楠不敢吱声,只默默在心里腹诽,老板的狂犬病又犯了。
谁招惹他了呀,这么大脾气。
林言紧紧蜷成一团,头无力地靠在墙壁上,意识不清地低低喃喃:“痛……”
他手捂在心口,眉头痛苦地拧了起来,不住道:“……这里,好痛……”
陆含谦试图去拥抱他,将林言搂进怀里。但他一靠近,才发现这花洒的水全是冰冷的,瞬时骂了声娘,转身去把花洒关掉了。
他用浴巾把林言裹住,又取了纸巾来,想把林言脸上的水擦干。
但擦了半响,却怎么都擦不干,陆含谦缓了缓,才意识到——
那是林言在哭。
“我以此身掷投去,万人虽在吾往矣......”
林言吐词不清地低泣道,泪水流满了他整张脸,陆含谦听他哽咽着,不停胡乱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陆含谦看着林言,沉默僵硬,突然从他的神色中感受到了一种悲凉。
这个少年成名,惊才绝艳,被人称为“业界最后的良心”的少年律师,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才使他如此崩溃无助地哭泣呢?
陆含谦收紧怀抱,紧紧将林言搂住了,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抱着他。
怀里的人冰冷消瘦,蝴蝶骨凸出来,甚至有点硌手。
陆含谦却舍不得松开。心中想,即便这样抱一辈子,也未妨不可。
***
不久后,林言去看守所看望顾丽。
隔着长长的桌子,他审视着这个浮肿垂死的女人。
我见证了她死亡的全过程。
林言在心中安静想,从身到心,它们是怎样从扑闪着零星的希望,到燃尽成一片灰烬,我参与其中,却无力改变。
顾丽带着手铐,身后站着看守,那手铐似乎沉重极了,使她看上去像一片柔弱的稻草。
林言听警察说,从抓捕到认罪,顾丽都顺从得不可思议。
她根本没想过要逃走,只回家去给女儿的遗照重新擦了一遍,放上新鲜的水果,零食,跟她讲,妈妈要来陪你啦。就洗头洗澡,换上身最干净的衣服,等在家中。
“林律,谢谢你。”
沉默中,顾丽轻轻开口。
她看上去十分安详,仿佛该做完的事都已经做完,来人间这一趟,已没有什么遗憾了。
林言涩声问:“谢我什么。”
我既没能帮上你什么,也未能改变分毫,是一个再无能不过的人。
“谢谢你那天站在台阶上,看见了我——”但没有出声。
林言喉结微微滚动,说不出来话。
是的,那时他分明可以出声,叫住赵宇,但他没有——
“快到夏天了。”
顾丽如在梦中般轻声说:“囡囡腰跳舞跳坏了,夏天总要我给她洗头发。我得快点去找她。”
“......”
林言心头像梗住了块石头,压抑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对不起。”
良久,林言嘶哑地低声说。
“您道歉做什么呢......”顾丽微笑着,说:“造成这一切的人,又不是林律师您啊......”
“我好恨赵宇。”
顾丽平静说:“他毁了我的家。毁了我女儿的未来,毁了我最重要的一切。”
女人抬眼,看着林言,接着道:“我刺了他四十多刀,那是他应得的。”
“林律师,你知道么,当警察找到我,说我是‘杀人嫌疑犯’的时候,我有多么高兴啊——他真的死了,那个畜生,终于去给我女儿偿命了。”
“......”
林言抿紧了唇,有些艰难地快要喘不过气。
“我住在旧城区的半间二楼,省吃俭用,送女儿去学跳舞,得罪谁了呢?”
顾丽彷徨问道:“我们拼了命地活下去,只是想把日子过好一点啊......”
林言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自己也不明白。
他不肯像无数个已经妥协了的人那样,唉声叹息一句,这就是命啊。只压抑地闭了闭眼。
“赵宇给了我五百万和解费。”
顾丽道:“我花了四百多万在他的那个小区买了套公寓,用来接近他。林律师要是方便,能不能帮我转手卖掉,等我死后,多买一些纸钱烧给我。”
林言点头,非常低地哑声说:“好。”
“我是个没用的妈妈。”
顾丽眼眶含泪,温柔地笑着哽咽说:“她是我的宝贝,我的心肝,我却没有好好保护她。”
“......希望到了那边,不要再像这辈子这样穷了。”
曾经多少个黄昏傍晚的等待,女人急匆匆从工厂下班回来,一面在阳台上晾衣服,一面看着对面的公交站。
她在等待着哪一辆车,带回来她的小姑娘。
会面时间很快结束,顾丽带着重重的镣铐,“丁零当啷”地走进了黑暗中。
林言离开看守所,外头已经接连下了十多天的雨。
他撑起伞,整座城市都缭绕着灰蒙蒙的雾。
这寒气沁人的季节,什么时候才能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