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死方休(53)
然而林言嘴唇泛青,脸色苍白,饿的一点力气也没有,哪怕现在陆含谦把他的手松开,估计林言也跑不出去。
陆含谦盛起一小勺,一口一口吹冷了,才送到林言唇边,眼眶红红的哑声说:
“林言,醒醒,吃点东西。”
林言微弱地动了动,非常吃力地睁开眼,缓缓地挣扎着抬起了右手。
陆含谦以为他是想自己吃,便连忙将勺子递过去,小声叮嘱着:“有点烫,你慢一点......”
然而林言越过勺羹,直接伸向了瓷碗,然后使尽全力一推,一碗热粥瞬间打翻在地:
“滚。”
倘若陆含谦再了解林言一点,他也许就会知道,你可以杀死一只鹤鸟,但永远无法驯服它。
如果一样东西,林言曾经向人开口请求过,那人不给,那么即便以后那人再亲手送到他面前,林言也不会看一眼了。
陆含谦茫然地搂着瘦得硌手的林言,他的肩膀已经单薄到了极致,脊柱笔直却也脆弱到了顶点。
水米不进的第五十二个小时,陆含谦都不敢碰他,怕轻轻一动,林言就会突然永远离开了他。
陆家的家庭医生被叫过来,给林言打营养针。
可陆含谦不知道的是,对林言来讲,比饥饿更可怕的是饥饿感。
人体可以六到七天不进食,三到四天不喝水,但林言的心脏在身体感到饥饿时,会跳动得更加脆弱挣扎。
而饥饿感,又恰恰是很难仅靠营养针就缓解的。
林言输液的时候,陆含谦就陪在他身边。
他看着林言苍白没有血色的脸颊,像捧着一样珍贵的瓷器般轻轻地将林言右手拢在掌心。
林言的手指细长漂亮,微微向内蜷曲着,冰凉冰凉的。
它的主人正在无知无觉地沉睡,即便打了营养针,林言也没有明显的好转。
他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偶有醒来,看见陆含谦,又很快恹恹地闭上眼。
陆含谦感到焦虑,恐慌,直觉告诉他,倘若什么都不做,他就正在眼睁睁地看着林言死去。
但他以为这一切都是因为没找到林言说的那种缓解精神压力的黑色小药丸,便越发催促李楠和顾兆去帮他打听。
夜晚,他与林言紧紧地相拥而眠。
听着林言微弱的、并不规律的心跳,陆含谦感觉似乎有什么正在从林言身体里飞快流逝。
哪怕他竭尽全力去挽留,也无法停止。
“......林言。”
陆含谦从背后搂着他,将蜷曲成一团的林言全部拥在怀里,像一面柔韧的盾牌般将他整个护住了。
他缓缓地低下头,轻轻将脸埋进林言的肩膀,一动不动地与昏睡的林言保持着这个姿势。
陆含谦的声音非常低,非常嘶哑,过了很久,意识模糊的林言都感觉肩膀处似乎有些隐约的潮湿时,才听陆含谦哽咽着道:
“你到底要我拿你怎么办啊......”
——他终于崩溃了,绝望而心死地朝林言低了头。
陆含谦已经连林言能骗一骗他都不再奢望。
第四十九章
顾兆听说林言快要饿死了的时候, 简直觉得难以置信。
他站在厨房,险些把陆含谦让他递过来的瓷碗都摔了,问:
“他多久没吃东西了?”
陆含谦眼睛里全是红血丝,下巴上有没刮干净的胡子碴。
他一边淘米,一边把山楂熟练地去皮切块装进碗里,低着头哑声说:“六天。”
顾兆倒吸一口气:“够绝。”
他盯着陆含谦这异常麻利的动作,总觉得有哪里说不出的违和感。不由蹙眉问:
“那你就给他打营养针耗着?......不过既然林律不吃东西,你这还在忙活啥?”
陆含谦把烧开了的水壶拔了,热水倒进电饭煲里, 仔仔细细按照刻度调配好,摁下开关:
“我做着,他要是什么时候突然想吃, 就不用等了。”
顾兆抱臂, “啧啧啧”地摇着头, 感概万分:“真是没有想到,活了二十七年都只会烧水的陆少爷,竟然短短六天就学会熬粥了都。”
“——你这身上多少你爹妈都拗不过来的臭毛病, 林律竟然全给你治好了。真是够教导有方。”
然而陆含谦神色憔悴而疲惫, 没搭话。
他沉默地看着电饭煲,一手搭在合盖上, 半晌,极轻说:“他要死了。”
“顾兆, 林言要死了。”
顾兆抬头, 却听陆含谦接着道:“我最近总是做噩梦。昨晚也是。”
“我梦见他翻山越岭, 走了很远很远,不管我怎么叫,他都不肯回头。”
陆含谦低低地,出神般喃喃:“他停在一条河边,要上渡船,那河边都是雾......我说,林言你不能过去,那是忘川,去了就回不来了。但是他不理我。”
陆含谦眼角发红,他一米八几的个子带着围裙站在厨房的样子显得有些喜感好笑。
但顾兆此时看着他,再怎么嘴瓢,也说不出开玩笑的话。
和以往任何时候的陆含谦都不一样,顾兆能感觉出来,现在他没有任何心情插科打诨了。
伴随着林言的状态越来越差,陆含谦也带上了某种沉郁的灰败。
就像一只从内而外都受到了重创的脆弱凶兽。
顾兆沉默听着,陆含谦声音嘶哑地接着道:“......你不知道我多庆幸。”
“我半夜从这个噩梦惊醒的时候,林言还躺在我身边,有呼吸有心跳,顾兆,你不知道我那个时候的心情......真的是劫后余生。”
陆含谦木然地笑了一下——但由于近期焦虑烦躁,他的嘴唇非常干,甚至有些地方裂开了,这个笑容半点也没有陆总往日骄横狠戾的风采。
甚至还有几分虚弱。
“可我怕有一天,这个梦会变成真的。”
陆含谦哽了哽,喉结微微上下滚动。“我很怕......如果有一天梦里的事变成了现实,我该怎么办?”
他无措地看着顾兆,眼睛里有顾兆从未见过的茫然惶惑,从他们俩还穿开裆裤的时候就玩在一起的那时候算起,顾兆还真是偷一回见陆含谦这样。
“......你知道熬鹰吧,含谦?”
顾兆想了半晌,选了一种比较委婉的比喻方式:“就是以前的游牧民族,为了捕猎,会捉雏鹰回来,用铁链子锁在横梁上。困着它,扑打它,不给睡觉,不给食吃,直到野性熬没了,就变成自己的玩宠。”
陆含谦点点头,没什么精神地低低“嗯”了声。
“现在呢,也有种心理疾病,叫‘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就是被加害者会对罪犯产生一种畸形的好感,依赖心,不仅不恨他,还说不定会喜欢上罪犯。”
顾兆说:“但这两种情况,都是只针对一部分人而言的。被磨去棱角的雏鹰也好,依恋罪犯的斯德哥尔摩病人也好,都是属于极少数的情况......含谦,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陆含谦默然地低着头,垂眼怔怔地望着灶台。
顾兆叹了口气:“最终被熬成玩宠的小鹰,说到底也只有一两只而已。而一窝里的其他雏鸟,都全在扑打和困痛中死去了。”
“......含谦,从你用霸王硬上弓的手段把林律弄上手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他是不可能被驯服的——你要么玩一段时间就放了他,要么就看着他被你熬死,这件事不可能有其他出路。”
“......我不知道。”
煲里的粥已经好了,从气孔中腾腾地冒着白色雾气。
陆含谦看着雾气,如鲠在喉。他重复地说着:“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
“想要的就抢来,喜欢的霸占在身边。这是我妈教我的。”
陆含谦抬起头:“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啊。”
“......”
顾兆被他望着,简直被堵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才说:“陆含谦,林律遇上你,可真他妈倒了血霉啊。”
在这世上,遇上混蛋不可怕,可怕的是遇上陆含谦这样的糊涂混蛋。
他可以伤害了你,却全然意识不到自己的错误。
他的出生,成长环境,生存状态,决定了他注定是来自深渊的罪恶之子。
又天真,又残忍。
“你不知道也没用了。”
顾兆说:“你和林律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只能要么你和他分手;要么抓紧时间,再好好和他温存温存,做好心理准备过几天亲眼看着他断气。就这两条路,你选吧。”
“......”
陆含谦沉默着,眼中满是血丝。
良久,他合了合眼,极轻地哑声说:“这不是选择。顾兆,你这两条路,都是要我死。”
***
除了起初两三天有强烈的饥饿感,胃里很难受,饿过劲儿之后林言其实就没什么感觉了。
他开始困乏,无力,反应迟钝,昏昏欲睡。
有时候睁开眼,看见陆含谦坐在床边呆呆地望着他,见自己醒来,忙不迭问他想不想吃东西,林言也只是疲倦地扭过头,翻身缩进被窝里不理他。
陆含谦已经不拷着他了,但刚放下来那会儿,林言左手已经麻了,连自主蜷缩手指都做不到。
他感觉空茫,厌倦,沉闷,不想说话,也不想保持清醒。
只想睡觉,什么时候直接在睡梦中停止呼吸也无所谓。
最开始他是恨陆含谦的,这种恨在与陆含谦冲突之后越来越明显。使得林言想以死来报复他。
但后来渐渐地,林言越来越感觉到疲倦,厌食又厌世。
他觉得活着真没意思啊,尤其是在顾丽手刃赵宇之后,林言觉得仿佛做什么都没有意义。
他分不清白天和夜晚,有时候陆含谦抱着他,紧紧将林言搂在怀里,亲吻他的脖颈,他消瘦的肩膀和蝴蝶骨。
林言也恹恹的,并不挣动,只闭上眼毫无反应地任由他去吻。
他厌倦这具躯体,厌倦人世,厌倦活着。
像前二十四年都过的太累了,终于遇到个机会能歇一歇,一歇就想长睡不起。
这种抑郁的病症其实在林言出现自残行为的时候,就已经有所征兆。
但他一直都压抑着自己,又因为陆含谦的存在,不仅不能表现出来,还得去曲意逢迎,直到现今一发不可收拾。
“醒了?”
在某一次睁开眼后,一个模糊的人影凑到林言眼前,林言蹙眉眨眨眼,才看清是顾兆。
顾兆给小情人发了条“待会儿见”的微信,然后合上手机,才专心望向林言这边,吁了口气:
“林律,你可真够绝的啊。我还以为你已经不打算醒了呢。”
林言木然地闭上眼,没理他,眼看就要缩进被子里再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