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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有邪(4)

作者:沈明笑 时间:2019-03-12 15:05 标签:成长 校园 花季雨季

      郗白把头压得更低了,背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泛白的指尖扣在朱红色的证书壳上,他最怕这种对比性的论调出现,这只会一遍一遍地提醒他自己有所残缺的事实。他不想别人的目光加注到这一点上,尤其还在祁川的面前。
      而在郗白想夺路而逃的时候,他身后一直没出声人在此时开了口。
      “和体校的冲突,没有下次了。”祁川说,同时抬起右手把施钧洋的头摁了下去,“钧洋嘴上没把门的,他没有恶意。”
      没有恶意不知道是在解释给谁听。
      祁川说话的语气不卑不亢,不像是在认错,但要知道他极少会在被老师们骂了之后吭声,解释或是争辩都不会有,如此开口已经算是少见。教导主任愣了一下,还真差点信了他的邪。
      “……不是,没有下次就完了吗?祁川啊祁川,你知不知道上次月考你倒数第几啊?你是不是非要倒一了才会看几眼书?殷染说她给你补习你根本就不听!你到底想怎么样啊!”
      “殷染说的太难懂。”
      “要谁说你才听得懂!你钦点个人?只要你愿意学,我就给你安排!”
      教导主任已经从暴躁老哥转变为苦口婆心的老父亲了,他长叹了一口气,又灌了口已经见底的茶,呸呸两下把喝进嘴的茶叶吐回了杯子里。
      郗白的心中也叹过百转千回,他咬着嘴唇抬眼,从桌角的笔筒里抽了一支铅笔,然后从视线范围内找了一张离他最近的纸。是什么执勤表他没有细看,他将其翻过来在后面刷刷写了一行字,推到了主任面前。
      魏主任,没别的事的话我先走了,谢谢您。
      主任看了一眼他的话,又是一声长叹,“嗯,你快回家吧。”
      让人叹息的情况能分好多种,恨铁不成钢的,惋惜感慨的。郗白再次垂下头,转身要走。明明是普通的离开,又被他自己演成了逃离的姿势。
      而就在此时,祁川冷不丁地说了一句,“郗白可以吗?”
      话音一落,郗白被定在了原地。不止他,魏主任也是,施钧洋也是。
      “补习。”
      祁川又补了一声。
      魏主任愣了两秒,随即反应过来,以为他是在开什么玩笑。郗白不能说话的状况起码半个学校的人都有耳闻,如果他只是普通的学生就算了,偏偏他成绩拔尖,难免被各路老师当成励志鸡汤的主人公来说起。祁川如果拿郗白来梗他未免太过分。
      魏主任瞪过去正要发火,就看祁川的视线落在郗白刚刚写下的那一行字上。虽然写得太快显得潦草,但依旧能看出这个字体平日清秀整齐的模样。
      少年修长的手指敲了敲纸面。
      “他不说话,但可以写。”
      祁川是认真在说这话的,施钧洋听出来了,所以他有些惊讶地瞪向他,随即又转过头重新打量了一下那个呆站在门口的家伙。
      施钧洋其实不是很喜欢眼前这个瑟瑟缩缩的男孩,他让他想起了受惊的兔子,脆弱无辜,他不喜欢那些怯懦的成分。
      所以他搞不懂他祁哥这是在玩哪出?
      魏主任显然也不是很懂,但祁川又不像是在开玩笑。后者已经在办公室站了快半个小时了,依旧挺直着背,在同龄人中显得过于英气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姑且将其理解成了“认真”。
      “你……”
      祁川挑了挑眉,“不是说谁都可以吗?”
      难以管教的孩子有很多,祁川绝对是其中让人最难下手的一个,他有种奇妙的气场,能使人把盛怒转成无奈,把犹豫变成妥协。像施钧洋这种不要脸的,再怎么喷都可以,喷狠点至少能让他消停个几天。祁川又不同,从你喷他第一句开始你就知道在做无用功,这个人软硬不吃,无畏到一定程度。
      魏主任没办法了,他顿了两秒,看向门口呆站着的人。
      “郗白,你愿意吗?”
      他下一句“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已经到了嘴边上,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就看见那个孩子不假思索地点了下头,短促但十分郑重。
      点完头郗白开门快步走了出去,单薄的身影和黄昏的最后一抹光一起消失,没有留下任何可供商讨或细究的余地。
      在魏主任又强调了十几遍要主动约人家空闲时间,不许欺负人,不许开人玩笑,不能使坏麻烦人家,等等等等之后,他摆了摆手,终于把祁川和施钧洋放走了。他给自己的茶杯里添了点热水,坐着缓了一会,后知后觉到不对啊,怎么越想越违和?
      --祁川怎么会主动提郗白?这两人有交集吗?
      施钧洋站得腿酸,一出办公室的门就从后边跳上了祁川的背,像个树赖一样地在他身上挂着走了几步路。
      “哎,你什么时候跟那个小哑巴认识的?”他饶有兴趣地问,“真是奇了,你还会主动约人补习?”
      祁川耸了耸肩把他甩了下来,淡撇撇地丢了俩字:“不熟。”
      “那为什么?”
      “应付一下老魏,其他人都太麻烦了。”
      “殷染是挺麻烦的我知道,那他就不麻烦了?他是哑巴唉。”
      两人晃悠着走出校门,路灯在水泥地上留下一片一片昏黄的光晕。有树叶的地方就有蝉鸣,少年的影子穿过树荫,轻描淡写的回应被吞进了夏日魔咒里。
      “他挺简单的。”
      祁川勾着施钧洋的肩往街对面走去。
      该怎么样用“简单”来形容一个人?
      如果单论郗白留给别人的印象,好像用低调、沉闷、内向等词会更贴切,这些都可以统一概括为胆怯,胆怯是他最大的症结。不过除此之外,他的生活的确可以称得上是简单,两点一线,平平淡淡。
      暮色四合之后,网瘾少年的一天才刚刚开始。少年们的征途和战场被缩在烟雾缭绕的网吧里,祁川戴着耳麦,叼着根没点燃的烟,控制着英雄在一波让人眼花缭乱的技能特效中越塔强杀,引得周围一圈围观者异口同声地赞叹。
      而郗白的一天已经快要走到尾声,他坐上公交摇摇晃晃地跨过几条街,下车走过天桥,穿越街巷,回到了那栋安逸平和的小楼。
      老旧的居民楼是上个世纪的产物了,看着有些沧桑,但郗白的父亲总说,它其实结实得很,早些年震过,晃都没晃一下。不过这话他以后肯定听不见了,五一二汶川地震的余威尚在,全国一同为之悲恸着,任何有关天灾的词都格外让人犯怵。
      郗白拿钥匙开门,饭菜香味扑面而来,电视新闻里不出意外地播报着灾后救援工作的进展。郗锦将马尾辫伸到了沙发后面,脑袋后仰着朝他打招呼。
      “表哥你回来啦!”
      郗白不出声,连进房间放包,去洗手间洗手的动静都很轻,但是郗锦的嗓音清亮,让两位长辈都得知了他的归来。郗爸爸握着一把蒲草扇,手向后伸着拍了拍腰背,刚给阳台上的吊兰浇了水。郗妈妈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在围裙上揩了揩手,招呼着俩孩子过来吃饭。
      如此的每一天都一样,这让郗白觉得安全。在这种时间里他会将脑袋里的几何电路化学式都丢干净,连同校园里的各种声音,目光,气息,好的坏的都一起。如此他还可以在饭后心如止水地做完功课,早早地躺上床睡觉。这种在同龄高中生中规律到可怕的作息,从他的学生时代伊始一直延续了下去,只是极其偶尔会被梦境打破。
      无限逼近现实的梦境里依旧下着大雨,雨水落在水泥地上再飞溅而起,红色塑胶跑道泡在雨里像是在漂浮着。有人站在篮球架上看着他,目光像是有实体,触碰到他的每一寸皮肤,以至于他在凉凉的水雾中也感到全身发烫。
      震耳欲聋的声响不是来自天边的雷,而是来自他擂鼓般的心跳。他走进他,看着他淋到湿透,看着他全身的痞气戾气都褪尽,看着他锋利的眉眼变得温柔,看着他脸颊上新鲜的伤口溢出血珠。
      血珠被雨冲破,顺着他的下颚线滑落,滴在郗白手心。
      “你为什么从不打伞?”
      他听见自己对他说。
      没头没尾的行为和言语,在不讲究逻辑的梦境中显得如此自然合理。而且是“说”,说出口的说,郗白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感觉到声带的震动。多么陌生的感觉,但能够将心里的话说出来,他惶恐又兴奋着。
      反倒是面前的人不说话了,祁川只是用一种十分平和的目光,无声地看着他。
      破晓十分真的下起了雨,郗白从梦中醒来,床头的电子钟才刚刚跳到六点,还有半个小时才到他的起床时间。他平躺着,半张着的嘴唇动了动。
      大千世界中或许会有那么一种生物,能捕捉到这个赫兹的声音,如果有的话,它能听见郗白在此时念了一个名字。
      少年人把敢做的不敢做的都糅合进梦里,梦中人不知道自己在做梦,如此便能赚得片刻天真的欢喜。
      可现实是,他的仰慕大概注定要泡在雨里发霉了。
      郗白躺到了六点半准时下床,再如以往的每一日一样,简简单单地洗漱着装。唯一有所不同的是,他在路过书桌的时候顿了几秒,鬼使神差地拉开抽屉,翻出来几乎没用过的一盒创口贴。这是要做什么呢?把创口贴放进书包里的时候郗白也在想。
      屋外传来了母亲叫他吃早餐的声音。
      随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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