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有邪(3)
他想要说谢谢,他说谢谢的方式是鼓起勇气与祁川对上了视线。这下他的脸又要开始发烫了,他从抽屉里抽出一叠卷子,缓缓递出窗外。期末考试前的练习卷,每个班都要写,他早就写好了,放在最易拿到的位置等着呢。
祁川顿了一下,挑了下眉,接过卷子。
“谢了。”
不用谢。
祁川这回没有要翻窗进来的意思。春困夏乏,热浪翻腾的七月让人不想再做任何大动作。他抬脚往前走了半步又转了回来。
郗白呆坐在原地看着他。
他朝他勾起一边嘴角,懒洋洋地笑道,“走,带你去个地方。”
“啊,帮忙带支笔。”
除了去洗手间,郗白有在午休的时候走出过教室吗?好像没有,每次他都是简单解决一下午饭就回到教室看书,或者趴一会儿休息。放在一个月前他做梦都不会想到,第一个邀请他走出教室的人会是祁川。
他没法出声问祁川要去哪,他也不用过问,去哪里都可以。只是他本来降到近似无的存在感被祁川捞起,有别人重新意识到了他的存在,他自己也如大梦初醒。他看见朦胧的雨打湿了自己的镜片,他感觉到水汽裹着热浪和泥土清香扑面而来,他知道自己正被若有似无的目光注视,不是以前那种敷衍的“看见”,而是真的有被在意的注视。
羞耻和难堪之后,郗白又迎来了惶恐,可他的惶恐被一扇铁门隔绝在外。
台式空调尽职尽责地吐着冷气,坐在办公桌前的男人正枕着手臂打盹,听到动静便抬起眼皮看了他们一眼。
“赵哥。”
祁川喊了一声算是打招呼,桌前的男人哼了一声就算应下了。
祁川驾轻熟路地朝隔间走去,郗白顿了两秒,赶紧跟上。男人他是知道的,他姓赵,单名一个海字,是这所学校的体育老师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一个。赵海肤色深,块头大,据说是特种兵出身,不知道为什么最后来高校当了个普通的体育老师,过起了这种懒散安逸的小日子。
隔间是体育器材室,绿色的软垫堆成小山,羽毛球拍散乱地靠在角落,空气里肉眼可见的灰尘安静地做着布朗运动。祁川拖了两个垫子铺到地上,盘腿坐了下来,然后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郗白反应了两秒才意识到那将是属于他的位置。
他咳了两声,然后慢吞吞地渡步过去坐下。不知道是被灰尘呛到,还是被这里常年积下的烟味呛到,郗白觉得嗓子痒痒的。他也盘起腿,握着自己细瘦的脚踝,余光瞥见祁川正偏过头惊奇地望着他。
他小心翼翼地回望过去。
“你能出声?”祁川微微瞪着眼睛,好奇地问,眼中带着与传闻不符的天真。“我刚听见你……”
那是一种纯粹的东西,不带任何可能伤害到人的元素。即便郗白已经习以为常,即便过去的数年间他总会被问到这样的问题,也会不可避免的被好奇灼伤,但是祁川的疑问让他不觉得有任何难堪。这是盲目恋慕的附加效果吗?
郗白朝他缓慢地,认真地点了下头。
这是他第一次实实在在地回应祁川说的话,这种感觉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刚从炎热的室外进入充满冷气的房间,本来就很容易打冷战。
“这样。”
祁川把书包随意地丢在地上,拉开拉链倒出来一堆折得不规整地卷子。他没有再深入郗白到底是什么样的哑巴这一问题,这让郗白稍稍松了一口气。
祁川看起来根本不知道要写那张卷子,郗白盯着那堆纸张,犹豫着抬手指了个地方。祁川唰一下把那张卷子抽出来,然后铺在大腿上,找出郗白的同一张卷子,然后开始CBAD一顿乱写。郗白注意到他也不是完全照搬,也会故意写错几题,甚至在题目上有模有样地圈几下,画个坐标图什么的,果然是抄作业的老手了。
时间和灰尘都快静止了,只剩拨动纸张的声音。郗白抱着腿安静地坐在他身边,眼睛盯着水泥地上的一块污渍。
“睡会吧,”祁川又说,“怕热的话中午就来这里吹空调,赵哥不管的。”
我不怕热,我怕冷。郗白在心里回答。他抱着自己的布满鸡皮疙瘩的手臂,觉得耳廓脸颊在发烫。他现在被冷气吹得觉得冷,但是在祁川身边的话,又会不自主地感到热。
这真矛盾,人一直就是这么矛盾的。
他摘下自己沾着些水珠的眼镜,然后卷起衣角擦了擦,折好拢在手心。他的度数没有很深,摘下眼镜之后看不清空气中浮动的灰尘,但是朦胧有朦胧的好处,比如他瞥见祁川英挺的侧脸会更觉得像是在做梦。如果是梦的话他会更安心,这个场景就只属于他,跟祁川本人都没什么关系。
只属于他,被他收藏于脑海,然后在他醒来时再消散,任何人都窥视不了。
……
郗白睡着了。
常年低着头的人难得扬起了脑袋,他靠在身后的软垫上,小巧的下巴抬起,被剪短打薄的额发松软地搭在额前,眼皮弯成一道柔和的弧度。祁川的笔停了几秒,他的视线不经意地掠过身边人眼角的泪痣。
没有黑框眼镜遮挡,没有躲闪的姿势,这是他看他看得最近最清楚的一次。
是因为生来就特别白才叫郗白吗?祁川冒出了这么一个念头。白是被大多女孩喜爱的肤色,但放在男生身上可能会起反效果。还好郗白的气质消化了这个肤色,他适合浅淡的东西,打薄的刘海,白色的棉质衬衣,不带任何花色图案的签字笔,没有任何改正带涂改液痕迹的试卷……他的存在本身就是这样的,不争不抢,无息无声。
不能说话是什么感觉?
祁川把头转了回去,继续在下一张试卷上龙飞凤舞地签上他的大名。
在上课前十五分钟的时候郗白醒来了。
难以相信他居然真的睡着了,他整个人一个哆嗦,祁川已经不在他身边。
郗白反应了好久,他也许真的在经历梦境?在他觉得自己的臆想已经严重到需要去看医生的时候,他发现他的试卷整齐地放在他手边,上面还多了一张字条。
字条直接是从某张试卷上空白的一角撕下来的,上面写着勉强可以被辨认的一行字。郗白盯着这行字看了好久。
这句话是有声音的,祁川的声音好像传达到了他耳边。
“卷子谢了,我有事先走了--祁川”
第3章 第三章 目光
“有事先走”的祁川在三节课后出现在了教导主任的办公室里,旁边还站着他的同桌施钧洋,郗白敲门进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
黄昏的光落在窗边的白色瓷砖上,被雨洗刷得干净的玻璃把热浪隔绝在外,郗白站在冷热的分界线,迟迟挪动不了脚步。
他不会认错祁川的背影,不会认错他纯白色的低帮板鞋,不会认错他手臂上贴着的棕色创口贴。但他想他们的碰面应该停在静谧的午间教室,或者是滂沱的大雨中央,他不想在任何老师的办公室里见到他。
“你们就不能不动手吗!!!”
施钧洋扯了扯嘴角,“是他们先……”
“什么叫他们先招惹,他们招惹你们就非要搭理吗!!我就奇了怪了,这一天天的,怎么别的人都没事,体校的人就跟你俩过不去!!干脆你俩转学过去算了!”
……在这里遇见祁川不会是好事,他绝对是来挨骂的。
郗白来此的目的正好相反,因此他十分抗拒在此时走进这里。他的抗拒没人听见,冷气越过他跑到屋外,盛怒的教导主任一心教育眼前俩个混小子,过了好一会才注意到他。
中年主任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关上门进来。见着从不给他惹事只会给他脸上添光的优等生,主任阎王般的神色总算缓和了一些。但老师们跟郗白之间向来也没什么好说的,一方根本不说话,另一方的夸奖和鼓励就比较像在走流程。
他从桌上抽出了几本摊开的证书,拨了几下找到属于郗白的那一本。一个学期前的市级竞赛二等奖证书,在郗白都快忘了这事的时候递到了他手里。
郗白双手接过它,然后把它合上背到身后。
“二等奖,很不错了。我看一等奖都是高三的学生……嗯,再接再厉!”主任灌了口茶,朝他赞许地点了点头,“你情况特殊,在学校里有什么困难就提,有不方便的地方,要及时传达给我或者你们班主任曹老师,知道了吗?”
郗白垂着眼睛点了点头。
明明是来领证书的,他低着头的模样仿佛他才是做错事被骂的那一个。郗白能感觉有两道目光落在他身上,还没来得及脸热,他就听见不怕死不嫌事大的施钧洋,小声地朝身边人问了一句:“啥情况特殊?”
“……”
施钧洋比祁川矮半个头,瑞凤眼,平日总是笑得没心没肺的,基本上跟祁川形影不离,以至于郗白早就知道他这号人。他还知道他的话其实没有恶意,只是单纯的好奇和在主任面前刻意表现出的顽劣。
郗白依旧感到了铺天盖地的难堪。
啪一声,教导主任抽起一本证书就在施钧洋胳膊上来了一下,施钧洋挨得结结实实。但他就是喜欢看主任被他气得跳起来的样子,这会儿更是没忍住不要脸地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于是主任又开始了。
“你这个混小子还好意思问!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你什么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