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始于夏日(77)
他总觉得时湛阳在盯他的腿,好在那注意力又立刻转移到了纸条上,时湛阳看了几眼,用随身的备忘本夹好,“做得很好。”他说。
“嗯。”邱十里点了点头,抹抹额角的汗。
“ナナ真的长大了,刚才凶得像模像样。”时湛阳忽然笑了。
“……不是,对不起。”
“什么啊,”时湛阳去捉他的手腕,“我不在的时候,ナナ还可以更凶?”
“可以,”邱十里脱口而出,又猛地意识到跑题,现在一天还没过完,那些血腥气,那些乱糟糟寒森森的纠葛,已经让他觉得自己不像个人了,他似乎只能说些闲的碎的,来缓解心底那些无头绪的焦虑,“不是,兄上,我是想说……我不该说蠢话做蠢事,惹你生气。”
时湛阳用掌根擦擦邱十里指缝里的血污,还是温柔如旧,“没有生气。”
“……真的?”
“走吧。”时湛阳牵着手里的指尖,这就要向门口转去。
邱十里却钉在原地不肯动,抓牢他的手,异常固执道:“不行!”
对上时湛阳转回的目光,他又道:“兄上,你,还要我吗?”
时湛阳皱眉,有点不耐烦,“不要再问我这种问题。”
邱十里握手的力道简直像是掰手腕,“可是你说不想当我的哥哥了。”
时湛阳的眉眼一下子舒展开来,他好像彻底放松了,又笑:“那是吓唬你。”
邱十里又是一愣,吓唬?他忽然觉得自己是真的笨,却也觉得自己是真的委屈,恨不得找个柜子躲进去,低着头被时湛阳拉着走,他甚至忘了去推轮椅。结果大哥一句话又把他弄得服服帖帖,“ナナ也不只想当我的弟弟啊。”
“可是那句话让我很难过,特别难过,”邱十里红了脸,小声道,“兄上,你要和我道歉。”
时湛阳没吭声,只是推门,外面伙计少了一半,都去盯江口理纱子了,剩下还有一堆,在门口候着,这就要进屋收拾残局,毕竟东西还没找到,姓秦的还不能死,这是大哥方才发消息吩咐的。
此时,时湛阳却示意都先别动,用一种周围都听得到的声量严肃道,“各位,今天我让你们小嫂子难过了,现在我要道——”
在他转脸看向邱十里的同时,邱十里虚虚地捂住他的嘴,附身贴在他耳边,“不要这样!”可谓满面通红。
“那亲一口?”时湛阳轻轻地说。
“更不要!”
眼见着伙计们都不好意思看了,到底要怎样,邱十里似乎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就趴在大哥肩上不动弹。时湛阳心里倒是门儿清,小弟就是想撒个娇,只不过他自己还没意识到。于是直接搂着邱十里的腰一压,把他横抱一下,放到腿上,高科技轮椅立刻载着两人扬长而去。
“再耽误下去,小心误机!”时湛阳义正辞严,怎么看怎么像危言耸听。
邱十里则是真实惊恐:“飞机?”
时湛阳要他仔细听,螺旋桨的声音透过铁皮和玻璃,宛如幻觉。再去看舷窗外,高一些的天空上,还真有三架直升机在盘旋等待。
货既然已经抢到,时湛阳也就没了半点在这船上停留的兴趣,连当晚的拍卖会他都没空去参与,似乎只剩杭州入得了他的眼。大约十五分钟后,两人在第二架黑鹰上坐定,其余部下也依次登舱,带着昏迷的秦老头,同样刚刚昏迷过去的江口理纱子被留在船上,劳伦斯则在甲板上笑容可掬地朝他们挥手。
接着舱门关闭,邱十里也早就从时湛阳腿上下来了,靠在改装过后柔软的坐垫上。除去驾驶员外,这片空间只剩下他们两个。
“裤子脱了吧。”时湛阳道。
邱十里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想,大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狂野,他是真的不想在这种环境下做,但是,如果大哥想……随即他的天马行空就羞耻地戛然而止,时湛阳从座位下面抽出一个医疗包,目光像把刀似的压在他脸上。
“自己扎自己了。”时湛阳肯定道。
邱十里下意识低头看,没有血渗出来,一定是他走路显瘸,精神状态也太奇怪。
不对,其实是什么都逃不过大哥的眼睛。大哥太了解他了。方才那样硬要把他按在腿上坐轮椅,是否也是不想疼着自己?
邱十里又懊悔,又莫名有点心满意足,咬了咬唇,踩下鞋子,默默把那边的裤管褪下。
血已经渗透了纱布,显然他的包扎效果没有自认为的那么好,时湛阳则对他的自残行为以及糟糕的止血手法不予置评,只是弯下腰,小心地摘下胶带和脏布,擦净那道伤口周围沾红的皮肤,一点一点地重新上药。
邱十里也不说话,小小地吸着气,看着大哥手上的动作,像是要把每一帧都刻在脑子里。
重新盖上敷料之后,时湛阳终于开口,他叹了口气,“ナナ,你懂吗?别人做过什么,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不需要为别人的行为负责。”想了想,他又说,“当然,你很爱那个人的情况除外。”
“嗯。”邱十里鼻子哝哝的,说不出什么话。
时湛阳眼睫闪了闪,又密匝匝地垂下去,“压力很大的时候,我也会像你这样伤害自己,很笨蛋吧,我是想说,我了解这种笨蛋的感觉,今天也的确是太糟糕的一天,你很累,大哥都知道的,”说着他又缠起纱布,“我还想让你一定记住的是,无论你是不是曾经姓过江口,现在你都是邱十里。”
“邱十里。我。”邱十里钝钝地重复,说得很慢,好像第一次念这个名字。
“邱十里这个人,他是独一无二的,是永不变质的,他在我这里不能褪色,不能枯萎,当然不会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破东西碎掉,”时湛阳握着他的膝盖,又把眼抬起来,专注地凝视面前闪着波光的那双眸子,“这件事我很早发现,一直坚持,现在,你自己也必须弄清楚。”
第五十五章
提上裤子之后,邱十里就打开电脑处理这两天积压的工作邮件,他要求自己坐在后排,理由是在大哥旁边没办法专心,他一脸严肃地说自己不想傻笑。时湛阳则把备忘本拿出来,又看了两遍那张纸条,随后把它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之后他就闭目养神,侧耳听着身后的动静。邱十里多数时候非常安静,有时噼里啪啦敲敲键盘,声音也被机舱外螺旋桨的巨大响动盖过,时湛阳却不觉得吵,他终于有了困意,昨晚几乎一夜没睡,焦躁和咖啡因合力撑起他的亢奋,他得照顾好被自己弄出血的小弟,还得琢磨第二天唬人的台词,一旦放松下来一角,所有的疲乏就排山倒海地压上来,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只是醒来时,直升机已经就近在蒙特利尔的口岸降落,邱十里正搂着他的腿和腰,要把他挪到轮椅上去。
身体是悬空的,时湛阳发觉自己这差不多是被横抱了起来,还很稳当。以前,他还比较幼稚轻狂的时候,最喜欢这么抱邱十里,尤其当邱十里心满意足地环上他的颈子,楚楚地往他臂弯里缩,他就觉得自己很酷,还养了个同样很酷并且黏人的小动物。倒是从没被这么抱过,这一试,感觉还真是挺好,是安全,也似乎是某种珍重。
邱十里却略显僵硬,欲言又止地瞧他,脸果然红了,轮椅就在边上,却不把他放下。
“怎么了?”时湛阳也欲言又止。圣诞节刚过生日,他已经三十四岁了,想起从前那些细碎小事,想到现在这情形,忽地一下,竟也有点不好意思。
想了想,邱十里说:“兄上左边眼皮上有两颗小痣。”他的眼神仍旧是那样笔直,虽然羞臊,还是追着时湛阳的目光,瞳仁是两面黑透透的镜,“睁开眼睛看我,它们就藏起来了。”
话毕,他猛地回过神似的,忙把大哥在轮椅上放好,顺着临时搭的坡道往下推,“以前我怎么没有发现呢?”
时湛阳只觉得自己心跳得有点猛,他想,我也没发现过啊。
他不至于那么自恋,天天照镜子观察,他也知道,自己这张平淡无奇的脸,邱十里端详得要比自己细致许多,都替他看仔细了。多少回他张开眼,正对上两道直勾勾的目光,一对上,邱十里还会立刻把轻轻摸他的手缩回去,欲盖弥彰地别过脸蛋,背对他躺,从耳根红到颈根。
邱十里一向舍不得叫醒他。
最近两年倒是没再有过这样的早晨了。
之后又是十多个小时的飞行时间,他们的私人飞机还在目的地上空盘旋了两圈,邱十里相当烦躁,在电话里催了又催,降落许可才批下来。最终在萧山机场降落时,小雪初停,傍晚的太阳模糊地挂在灰沉沉的天际,一团发亮的红,没什么温度。
虽说不必按规矩过海关,但在这种禁枪国家,什么事也不能做得太过头。邱十里临走前在机舱保险柜里的那堆武器中翻了几遭,八仔以为是行李里面武器没带够,就提过来几个箱子装枪,却见邱十里只是从一打黄灿灿的霰弹枪子弹里挑出来一枚,4号口径,他在自己指节上比划比划,用袖口擦擦,又掂量了两下,随后把那些备用枪火锁回柜子,只留这颗子弹,收在大衣内袋里。
“帮我买几种金工用具,尤其是锉刀,要钨钢的。”他冲八仔笑了笑。
“嫂、嫂子放心。”八仔一害羞,又口吃了。他为邱十里开心,他知道他这是想到了好事。
大多数伙计都回去了,包括闪了腰的邵三,时湛阳给他放假治疗,只有八仔领着两个年轻青头跟着老板来了这座青灰色的杭城,而身为部下,他们被要求做的也只是提早安排好那点琐事,譬如买工具,又譬如用做工精良的高仿证件订好酒店。
说是酒店,实际上是个民国时期的公馆,谁谁谁以前的故居,就在西湖湖滨,附近有商场和地铁,然而老房子周围都是竹林,连街声人声都隔绝了,颇有些闹中取静的意味。
时湛阳却没有在这幽静之地休息的兴致,他是个喜欢把事情做到顶的人,行李都交给伙计安顿,他带着邱十里,从机场直接前往纸条上标示的地址。
那是一个老式家属区,位于运河旁边,八十年代建成,当地医科大学用来安置教职员工,在一众高楼间显得格格不入。门口窄得夸张,邱十里百般小心才开车平安挤进去,在满院老楼老树间穿梭,避让着遛狗的老人和玩雪的小孩,时不时擦过一个摇摇欲坠的废品站,路虎愣是开出了每小时五公里的速度。
时湛阳靠在副驾驶上眯着眼吹暖风,觉得这地方不错,他习惯性地考量,假如枪战起来,很方便找掩护,他也挺喜欢这种只在电影里看过的挤挤挨挨的生活气,好像每个人都能找到放得住自己的那一小块地方,知道该回到哪去。
要找的那栋65号楼终于出现在视线内。他们下车,时湛阳拄着拐,邱十里没有去搀扶,只是紧挨在他身侧,微微往他背后错身,右手插在衣袋内。他们要去见一个老人,老人住在六楼,时湛阳拖着一条负累似的腿,却走得不慢,锅铲声和吵架声穿过薄墙,有种热腾腾地朦胧,一层的渐弱了,下一层的又飘过来。
到达第四层时,楼上忽有关门的响动,紧接着又有脚步声,趿拉着向他们逼近。三个人。
假如邱十里有獠牙,此时他一定把它们龇了出来,他要往大哥身前走,时湛阳却挡他,轻声道,“好了,ナナ。”说着他反手捉住邱十里的手腕,邱十里的手指就松开,那把匕首就滑回衣袋底部。
是一个驼背老太太带着一对双胞胎,都是小姑娘,刚上小学的样子,穿着软泡泡的棉服,梳着细细的羊角辫,在昏暗狭窄的楼梯擦身而过,她们投来亮晶晶的好奇眼神,那眼神也像肥皂泡泡一样,戳戳就能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