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上添金(28)
金向棠让旁边呼声止住,然后摸过那只酒杯,将剩下一半倒入自己杯中,“我这才叫良心,你那叫黑心蘸蜜饯,明甜暗毒想害谁呢。”说罢替对方饮完了酒。任锦欢被他这一举动弄得有些哑然,他将杯子挪回,透明杯壁上隐隐可见对方留下的指纹,莫名不敢碰到那里,仿佛那里残存金向棠的意识,若是沾到总觉像发生了什么,像又湿又热、交缠的暧昧。
身旁的油条子们却没有罢休,赤脸挑唆说不能让、不能让,金向棠看了眼手表,然后似笑非笑盯着他们,道:“虽然下班时间不该管你们,但是作为上司,我现在可以重新定义几点下班。”打蛇打七寸,资本家的压迫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次聚餐本质是项目启动会,HR在中段安排团队介绍环节,海外各个leader都会上台讲一通,产品运营本身是社交广泛、能说善辩岗位,几位主管愣是把介绍变成了个人才艺秀、相声脱口秀,气氛十足高涨,任锦欢组内一实习女生咋舌道:“社恐是不是最好别投产运岗简历啊……”
群魔乱舞末了,金向棠的讲话是在最后,没有那些花里胡哨,只简单回顾这段时日成果,对所有团队一一表示感谢,谈当下目标与困境,谈背后个人心境,他说,接下军令状并没有考虑很久,只是觉得自己想做到,以及能做到,然后便这么做了,硬要追溯原因,可能类似于“灵魂的指引”,说到这里他也笑了,任锦欢觉得这个措辞挺浪漫,连带着枯燥的工作日常都被诗化。后来讲到愿景期望,语调一直很克制,却难掩信念,他引了《瓦尔登湖》的一句话——“找到我们自己的北极星,然后像水手和逃亡的奴隶一般坚定不移地追随它。”并说,迄今为止的生活准则即是如此,“此刻的难料亦可能是未来的胜局,一辈子只有一次,我想全力以赴。”
坚定的信仰无论何时都令人心动。任锦欢望着他,在掌声鸣动中,觉得他像一个渡世的圣人,众星捧月站在那里,那里就成了一处明台,令迷茫者震耳发聩,帮平庸者开辟智识,别人在疲惫生活里吊唁昨日,他在英雄史诗里笃信今朝。
相较之下,自己这个被世俗约束的功利主义者倒显得无地自容了,任锦欢一直认为足够的物质和良好的情绪即能安稳度日,但被真正的理想撞击得动荡不定时,他失去平静,却又体会到一丝少有的热情,而金向棠像支离弦的箭,擦肩而过,一路向前,所到之处,皆是繁花嘉树。令人羡慕。
就是不知道他所说的一辈子里,有没有哪个人能令他为之停留驻足。
随后有几个小节目,社区运营组的老齐当场写了一笔书法,他平时便爱舞文弄墨,好写打油诗。题字是“众士齐换黄金甲,怒海吞敌千万军”,其中“金”、“海”、“千万”专门标成朱红色,他文绉绉做起注解,马屁拍得比蜜油还丝滑,把金向棠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再配上他抑扬顿挫的朗诵,活像旧时代老夫子。
底下人拍手捧场,江耀盯着题字,小声嘀咕:“我们的目标是一千万日活用户,怎么用户还成敌人了?”
辛成耸耸肩:“我们鼓掌就行了。”
另一女生嘶了一声:“我最讨厌这种场合,太尴尬、太油腻了,不知道Eric是什么想法,你说他会不会也在脚趾抠地?”
“不会。”林染青冷不防地接了一句,“他穿的那双皮鞋是Edward Green,如果抠地会有褶皱,保养成本高。”
辛成给她比了个赞:“你这个解释非常符合我们专业风范。”
任锦欢听着手下这些议论,没忍住笑了,似乎这能让对方吃瘪一回,金向棠忽而看向台下,发现“走神”的他,于是待老齐说完,拿着话筒朝向任锦欢,道:“作为我们的支持团队,任经理要不要也上来说几句?”
怎么还玩起学生时代老师点名那套,任锦欢微怔,又听见海外那帮人在助势,再看台上,要多得意便有多得意。他当然不会在这种场合扭捏,好笑的是,辛成江耀第一时间搜了套领导讲话范文发给他,还是那种国企文风,这也太小看人了,要是这点即兴都不能,那他之前四辩不是白打了?
揣摩评委喜好是他的天赐,只不过现在评委变成了金向棠,给出一份话题作文,关于所向披靡的决心,关于赤诚无悔的信条,纵然他当了二十多年的现实主义者,此刻也能摇身变成一个青涩又坚定的理想主义者,仅限口头上。他用诗意掩盖内心的虚假,表里不一也能骗得台下掌声,可是这么多人里,为什么你金向棠独独不为我蒙昧?
任锦欢瞥到金向棠的目光,依然平静沉着、不为所动,这挺让他挫败,明明说的是标准答案,偏偏不给他A,可一转念头,似乎也没必要专门得到对方认可,台下的拥趸比比皆是,漂亮的夸耀从来都在自己头上,差你一个又能差到哪,心里是这般想着,话筒突然有阵拉长的鸣嗡,刺得他耳膜疼,连着心脏,像记针锥狠狠扎了自己。
HR边调试边说抱歉,台下人群注意力很快分散,各自聊起来,似乎先前的簇拥全是幻象,这才是真正的现实,门庭冷落。一分钟不到,话筒恢复正常,HR堆着笑脸把大家目光重新聚到台上,让他再说点,可是节奏被打断,说出的话就很难漂亮了。说吧,说吧,有人劝着,其实假话都说完了,没必要再说了。
“再说最后一句吧。”金向棠忽然遥遥道,“我等着。”像是在哄人。
任锦欢从他的眼神里挣扎出来,最终开了口,难得的情之所至:“希望我也能和大家一样,保有今日热情,对抗生活里的虚无。”
九点钟时,许多人已经喝得不知南北,任锦欢知道自己酒量,一般在外最多喝到六分,社交饭局持续到最后大都非常疲惫,他虚晃晃看向一侧,发现组内有几个女生拿着酒杯踌躇不前,也一下子明了,于是跟旁边的林染青道:“你帮我跟他们说一下,不用来敬酒了,有事的话就早点回去。”等到林染青转身,他又想起什么,说:“你也早点回家吧,白天的报告你讲得挺好,当时忘了告诉你,但我是真的认为很不错。”
可能因为声音里有倦态,林染青觉得此刻对话也多了些坦诚,她对这个新leader印象还可以,专业和处世都有她值得学习的地方,就是有一点,这人瞧着温和好亲近,实则很有距离感,但这只是主观判断,出于女生的直觉本能。
于是,她也诚恳说:“谢谢经理,这也是我和你的第一次正式合作。”算是对彼此的相互考察。
任锦欢笑了笑,想到金向棠先前那句,其实心思敏锐的小朋友也很难对付。
没过多久,有人忽然大喊:“老板在群里发红包了!”手机嗡嗡作响,点开后是满屏的“谢谢老板”表情包,许多人都抢到一百好几,纷纷猜金向棠这次到底破费多少。任锦欢随意点了下红包,结果却让他怔住,居然只抢到八毛,最近运气到底是有多差。
很快,几个眼尖家伙发现他的“垫底”,简直要敲锣打鼓满场嚷嚷,惹得那群油条子们跑来逗他:“看看、看看!这就是你喝酒只喝一半的下场。”
但马上,他刚准备哀叹这倒霉手气,金向棠给他一连私发四条消息,全是红包,第一个是188元,第二个是137元,后面两个也是毫无规律的数字,加起来总共五百多,任锦欢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又细细回头重看,发现这些数字刚好11位,心中忽地一明,他点击手机号查找好友,将数字连起来输进去,果不其然,搜出一个熟悉头像,共同好友数为0。
他盯着图片里的俊逸相貌,内心宛如飘在云端,所有情绪都被轻轻托起、轻轻放下,他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聪明、又这么幼稚的人呢?
好友申请通过是在散场后,任锦欢走在街上,接到对方的语音聊天,一开口自己都笑了:“通过申请的速度怎么比我解谜还要慢啊?”
“跟你学的,我没空看手机。”那边故意道。
“你总说我钓人,你这难道不是在钓吗?”
金向棠道:“跟你比,我还是技不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