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漂亮举世无双(84)
有一天小傅岹然正生疏地拿着毛笔临摹。他神经焦虑、有些分神,能察觉到石若磊正望着自己。
石若磊说了一句什么,他的语速很慢,所以小傅岹然听懂了。这是他听懂的第一个完整的汉语句子。
“你是一个安静的孩子,很难得。”
在小傅岹然过往的人生里,从来没有人称赞过他的这项品质——又或者说,几乎没有人称赞过他。
沉静、多思、心思细腻而敏感...这不是纽约的贫民窟所需要的特质。他不喜欢跑、不喜欢闹,也不怎么跟同龄人一起玩。与他的性格相比,他的华裔面孔反倒不是他被排斥的主要原因。
人们会用“weirdo(怪胎)”来称呼他。不被打扰或欺负的时候,小傅岹然会一个人坐在马路边,把头拼命往后仰,让蔚蓝的天空取代肮脏狭窄的街道、密集逼仄的高楼,尽可能占据视野的大部分区域。
天空看起来很高、很远,很不一样。小傅岹然悲观而早慧地觉得,那里的生活也未必幸福。可他还是会仰望,情不自禁地向往着唯一一条逃离现状的路。
来到傅家后,这一点也没有改变。与大多数同龄人相比,小傅岹然显得有些“好高骛远”。他很少展现出对手边实实在在事物的兴趣,却喜欢对着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发呆。
他很清楚,没人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也没人真的想了解自己。
但是石若磊称赞过自己,这多少大约可以算是一件好事。
每隔几天,傅老爷子就会来检查小傅岹然的学习成果。他是小傅岹然的祖父,却从不和蔼,总是板着一张木雕般的脸,没有一次满意过。
傅老爷子和石若磊说话时,翻译会出去,这些话没有必要翻译给小傅岹然听。人们当他听不懂汉语,自然说什么也都不避开他。
小傅岹然却不像人们以为的那么无知无觉。他起初听不懂话,却能看懂表情;再后来,他学会了一些日常用词、逐渐适应了在中国的生活,经常偷偷跟着少儿频道教英语的节目学汉语。
他已经长进了不少,却没有急于表露出来,总是在人前装作汉语学得很吃力的样子。
“或许...” 又是一次傅老爷子检查完毕。他双唇下垂,沧桑的脸上仿若蒙了一层尘,声音浑浊而沉重。
他像是已经没有力气去不满了,只剩下不讲理的绝望,“我还是应该把他交给闻愚白去教。”
闻愚白。
小傅岹然边画画边偷听,手一抖也没抖。他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推测可能是个人名,至少是指代一个人。他悄悄抬眸看了石若磊一眼,不动声色。
石若磊那时刚从盛年迈入老年,并无分毫迟暮之色。他闻言没有说什么,只抿了下嘴,委婉地表达了了不认同。
“傅巍...” 说出这个名字,傅老爷子仿佛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含混不清、夹着气音,乍一听小傅岹然还以为他是喊出了一个独具特色的象声词。
“傅巍就是闻愚白教出来的。” 傅老爷子说。
这是一句简单的话,却夹杂着两个小傅岹然不懂的词。但他结合前文,大概能猜出来一些:傅老爷子希望“石若磊”成为“闻愚白”, 自己成为“傅巍”。
“他不需要变成傅巍,” 石若磊拄着拐杖站了起来。站起来后他把减轻了手上的力道,尽量靠自己的双腿站直,“他可以是他自己。”
-
楼上哐当哐当的砸着墙,清理出来的烂枝烂叶一箩筐一箩筐地往下运。傅岹然打发完刘主席,靠在门边夹了根烟。
外面的空气很清新,可怎么呼吸都还是感到闷。
“这里树木多,不能抽烟。” 闻九天也捋起了袖子,跟工人们一起运树枝树叶。他把手里这一桶倒进门口的大垃圾车,这时傅岹然才发现他手里拎着的是铁桶,别人的都是箩筐。
“怎么就你拎着桶?” 傅岹然把烟收回去,有些好奇,“该不会是力气小,抱不动一箩筐那么多的树叶吧。”
“.........”
“刘主席走了?” 闻九天也不打算掩饰。他手里的铁桶晃了晃,四周还有水渍。
傅岹然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不禁笑道,“你都准备了铁桶,怎么不泼?”
“他又没提沈灵均的画,那就不关我事。” 闻九天顿了下,多看了傅岹然一眼,“沈杯有人抄袭?”
傅岹然脸上的笑意渐渐收去。他不想让闻九天过多地了解这件事,他不能把闻九天牵扯进来。
以闻九天的性格,对抄袭本身就已经是零容忍。要是让他知道抄的是闻愚白,他说不定能半夜拎一箱颜料上何同光家砸门。
“这事儿跟你没关系,” 傅岹然故作轻松,“别问了。”
果不其然,闻九天皱起了眉,看向傅岹然的眼神也有一丝嫌弃。他嘴唇动了下,“跟我是没关系,但你是评委,你也不管吗。”
“就因为刘主席说这事儿你的老师也参与了,你就觉得可以接受?”
“闻九天,” 傅岹然语气严肃了些。他把闻九天拉进屋里,站在离人群有些远的地方,“这件事比你想象的更复杂,沈杯从来就不单纯。”
“所以你同意了?” 闻九天盯着傅岹然。
傅岹然:“没有。”
“你不同意——这只代表你不参与,并不代表你会顶着压力去反对,对吧。” 闻九天放下铁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傅老师,您还真是洁身自好。”
傅岹然心里一抖,迟疑片刻。诚如闻九天所说,就算沈杯真的捧凌昆,他顶多甩手走人撇清自己,他是不会为此据理力争的。
“是。” 傅岹然坦率承认。
“为什么?” 闻九天问得很直接,“你怕了么。”
“我什么都不怕。” 傅岹然冷笑一声,语气轻蔑,“只是觉得不值得。”
“不值得?” 闻九天瞪大了眼睛,“你是评委,你管剔除抄袭作品叫不值得?”
“就算我拼着跟这帮人彻底撕破脸,在公众面前指出这幅画是抄袭的,又如何?无论哪个行业,被众人追捧的抄袭大作都不罕见。” 傅岹然靠着墙,语气诙谐中有一丝残忍,“市场就是这样,人性就是这样。大多数人的情感和喜恶总是先于原则和对错的,只要喜欢,抄袭又算什么?”
“不止抄袭,人们对自己衷心喜欢的东西总是容忍度很高。不论它有多少铁证如山的过错,只要一句我喜欢就可以洗白。”
“这样的例子,你见的少吗。”
闻九天沉默了。他双唇微动,有一瞬间傅岹然几乎以为他要哭了。
“是啊,喜好先于对错。” 闻九天吸了口气,竟笑了,“我外公请枪手的事情甚至没有一份实证,人们却能言之凿凿地把他钉上耻辱柱。”
“还有我...我都想不起来我是怎么被封号的了。”
几日的大雨过后,今天晴了。空气中却仍旧弥漫着雨后泥土的气息,还有宛若回潮的极端湿润。
“你觉得凌昆那样的人...和作品,会被人喜欢?” 闻九天感到不可思议。
“我不知道。” 傅岹然说,“但我已经不对人类的审美抱有任何希望了,所以我不会为了他们做任何事。”
“这件事你就当做不知道。” 傅岹然难得真诚一回。他伸出手想碰下闻九天的脸,又担心会触发他的抵触情绪,反倒产生负面效果。他最终把手放在闻九天的肩上,控制着力道,不轻不重,“沈杯很复杂,美术界也一样,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解决的。”
闻九天看了眼傅岹然放在自己肩头的手,默而不语。
“怎么了。” 傅岹然问。
“我刚去纽约的时候,有天我们一起看了一部电影。” 闻九天说,“《闻香识女人》。”
傅岹然其实没想起来。他只隐约记得自己有空的时候陪闻九天看过片子、打过游戏,那些电影也都是闻九天挑的,筛选标准是与纽约有关。